代发一些旧稿。
苏方宜头一回见到这位名动京华的小顾大人,不由多打量了几眼。只见他不过三十一二岁年纪,一身墨青色官服,面容极为端正,只是疲态难掩,眼下一线青灰,有如苍山化雪。身上多余饰物一概皆无,只头上戴了一顶小小璞玉冠,冠上雕刻一头独角似麒麟之物,大巧不工,瞧来却不像玉,反像石头多些。遂拱手道:“有劳阁下见问,我……呃,小子自然知无不言。只不知是何事由?”
顾庭玉不答,忽向苏沁施了一礼,道:“晚生失礼,案涉鞫谳,还请老兰台回避一二。”
苏沁一怔,失笑道:“久闻琼卿行事分明,今日一见,果不其然。”唤人送上茶水,又向苏方宜瞪了一眼,教训道:“明白说话!若不知道时,只说不知道。胆敢作弄口舌,编纂些不尽不实的言语,误了寺卿正事,瞧我饶你不饶?”苏方宜只得喏喏连声。见他退步而出,心中颇不自在,待喝口茶解闷,又烫得立刻丢开了手。
只听顾庭玉淡道:“你不必紧张。我只问几句话,片刻之间,便问完了。”让苏方宜在对面一把椅子上坐了,命人录了他姓名年贯,方道:“去年十一月二十五日,刑部结审一桩招权纳贿、贪污军饷案,涉事军官共三十二人,其中经略一人、将校二人。此案提交大理寺复核时,因供词前后有异,难以验信,已于年初发还审理,希其隔问责供,互加参诘。本月初三,枢密院接到一道密折,文中指名道姓,控告当朝重臣暗通北国、贿金投诚等罪状。原本此类风闻,一年中少说也有百八十回,不足为信。然而密折中所指传报、泄密之路线,与刑部前案之供述、并留存塘报、公文等颇有吻合之处。兵部、两司对此极为重视,如今虽未立案,已命我暗地劾察,以明真情。听闻苏公子在北原深谋多年,调兵遣将,出入王营。如有见闻者,还请详告为上。”
他语速匀缓,吐字如珠,虽难免有诘屈之处,指意却极为分明。苏方宜听在耳中,先自转了千百番念头,忽而笑道:“顾大人问得明白,那我也明白答了:我是永乐六年入的北原,身份低微,又非其族类。虽得奇遇,得掌一路兵马,不过侥幸而已。这几年北原诸国深陷内乱,南侵之势大减,他们先前那些最深的苟且,我也无从得知。纵然平时听见些风声,也是残丝断片,不能贯通。我只有一事不明:千叶有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,旁人唤作鬼王的,是我二月初六亲手俘获,千里押送至京,如今就关在内狱天牢之中。大人要问勾结叛通之人,为何不去问他?”
顾庭玉一双眼睛缓缓落在他身上,微一犹疑,即开口道:“公子这番武功,我也有所听闻。不是我要舍近求远,实是这位人物心志顽毅,有铁石之坚。先前为过宣德门不拜一事,柳司录打断了三根杀威棒,亦未令他低头伏首。入狱以来,任人如何熬炼,从不发出一声。你要他开口作证,那又如何能够?”
苏方宜迎着他目光,昂首道:“别人不能,我却未必不能。大人既听说过我,便该知悉我在北原时,与他最为亲厚,虽父子、兄弟,亦不能及。如能让我与他相见,这一桩微妙棘手之案,必能迎刃而解。若查明未有之情,还对方一个清白,那是最好不过。顾大人也不必星夜奔波,这样为难了。”
顾庭玉沉吟片刻,道:“只怕不合范式。我先报得台司知道,再来领会。”苏方宜听他话中之意,竟似做不了主一般。心急之下,倏然起身,振声道:“顾大人,我在北原之时,曾与太原军、荆湖军日夜共处。北地苦寒,又逢深冬,将士们饮冰卧雪,冻掉了无数手指、脚趾,才打出这一点赢面。倘若朝中有人生了异心,轻飘飘几道召令传下来,这一路的热血,岂不是白流了!还望大人慎重考量为上。”顾庭玉又平平望了他一眼,语气仍无半点波澜,道:“我自有分晓。”命人收了问状,辞别而去。
苏方宜见他不为所动,心中如火之烧,待再添补几句,瞥见苏沁在前,又不好说得。苏沁见状,不由又竖起眉来,斥道:“平白无故的,又炮燥什么?进来!”苏方宜只得拖着两只脚,垂头随他入了花厅。下人早端了一碗汤面过来,放在苏沁面前。苏沁且也不去管他,兀自大口大口吃起来。
苏方宜坐在下首,手足不安。见那面汤甚清,不见油光。虽只有一碟咸肉、几粒葱花相佐,他父亲却吃得十分香甜。他偷眼望去,见父亲不时将几缕花白胡须捋在颌下,心中生出一阵奇异的酸涩之情。待喝口茶掩饰一番,先前那冷茶早已被人收拾去了,只得尴尬缩手。
苏沁匆匆吃罢,拿手巾擦了手脸,方道:“寺卿方才问你甚么来?你只挑些不要紧的说。若涉机密的,不说也使得。”苏方宜忙站起身来,道:“只问了我在北原王营的见闻来着。”苏沁哼了一声,道:“我就知道是为了这件事。枢密院这封密折,近日闹得人尽皆知,也算不得什么机密了。顾家这孩子一向心实,不像他老子凡事藏头露尾,最爱故弄玄虚。你和他说甚么了?”苏方宜忙道:“没有说什么。我虽记得些人事,却不细致。万一说错了,反而不美。”苏沁摇头道:“你舅舅先前遭人陷害入狱,我看他那案卷,那做刑审的,恨不得把人开膛破肚,摘了心肝,细细地搜摸一万遍才好。琼卿性子是出了名的执拗,若不能一问得情,绝不罢休。岂能被你搪塞去了?”苏方宜道:“如何有胆子搪塞他。只是听他口气,这案子尚无定性,只怕牵涉太多,不好如何破题下手。我替他出了个主意:既有人卖国求荣,只专攻买主就是了。”
苏沁听了,点头叹道:“适之说你牵猴要饭,毛躁轻浮,成日没个正经。今日看来,虽不谨慎,到底有几分小聪明。朝中这趟浑水,本不是你该沾惹的。我只问你一件事:最近怎地连值也不上了,到处厮弄胡混?”苏方宜只得道:“实是病了。”苏沁冷笑道:“我还不知道你!你在外边野惯了,嫌这巡街看巷的活儿拘束了你。你又有什么了不得的?那街道司虽小,也有修治之力,安民之功。你身在其位,就是疏浚了几道水渠,平息了一二纷争,也不算辱没了声名。”说着,管事的进来道:“老爷的车马已备好了。”苏方宜忍不住偷眼瞧了瞧天色,小声道:“父亲还要出门么?”苏沁叹了口气,神色中也不由露出几分疲惫,道:“如今北地征战,国力枯竭;盗患蜂起,人心思变,实是本朝开国以来,前所未有之局面。头天晚上议定的事,第二天就做不得数了。我也不过略尽人事罢了。”一时又有婆子送手炉、袷袄等物来,说:“老夫人嘱咐说,这几日春又寒了,还请老爷保重身子,别忘添些衣物才是。”苏沁道:“知道了。”见苏方宜把头低得鹌鹑也似,不知想到了甚么,神情转为柔和,起身换了衣服,口中道:“……你舅父已替你写了荐书,交付马、黄二位元帅保举了。你既立得有边功,少不得有你的去处。唉,只看这场风波几时过去了!”将那手炉接在手中,一步不停地去了。
苏方宜目送他离去,一颗心犹未平定。这一夜心情大起大落,如何轻易睡得着?直到三更开外,才朦胧睡去。次日才进衙司,便见几个人将彭元喜围在中间,挨挨挤挤的,不许他出去。那彭元喜满脸通红,只是低头要走。遂问道:“这是在做甚么?”一人笑道:“苏兄弟,你还不知道呢。老彭昨夜走了大运了,路上白白捡了两锭金子。我们叫他拿出来瞧瞧,他打死不肯也就罢了,还满嘴说胡话,要交到开封府衙去哩。”那彭元喜挣扎叫道:“物归原主,本是正理。怎么是胡话了?”那几个人都笑道:“物归原主,归的哪个原主?还不知落了哪个老爷口袋哩!倒不如给兄弟们换些好酒菜,且也乐的一日。”说着,便一齐向他身上掏摸。彭元喜将衣兜紧紧护住,叫道:“休拿,休拿!人家失了金,自会去报官,怎地归不了?若是等急用的,你们夺了不还,岂不造大孽了!”
苏方宜哭笑不得,心道:“世上还有这般认死理的人!自己连衣服也穿不起了,还一心惦记别人。”眼见局势混乱,只得咳了一声,道:“这倒巧了。我昨夜因贪看那水月观音会,将几锭金子失落在汴河街上。怕不是我掉的不曾?”彭元喜忙钻将出来,连声道:“正是!我正是在东门街口拾得的,就在得胜楼对面,周围一圈卖杂嚼儿的。”苏方宜佯作喜色,道:“是了。是不是还有七八个小叫花子,模样很是凶恶的?”彭元喜点头不迭,道:“不错,半点也不错!必是你落的了。”说着,便动手解起荷包来。那几个人都诧笑道:“那有这样巧的?一条街几千个人,偏是你掉了,又偏是他拾了。戏文里也没这样巧法。”苏方宜笑道:“我也纳罕呢。我才在荣宝斋兑的簇新的一两金,预备给我那妹妹打几个钗环的。不想走着走着就没了。这要是被人拾了,还有回来的!也绝了这个念想了。若真是我的,这两日的茶酒我都包了,也教大家一同沾沾喜气。”几人忙催彭元喜拿出,又连声道:“快,快翻过来!”一时五六个脑袋都伸过去看,一个眼尖的抢了先,激动叫道:“是荣宝斋,是荣宝斋!”众人欢呼雀跃,比自己捡了金子还要高兴。苏方宜拱手笑道:“侥幸,侥幸!”又忙握住彭元喜双手,要拿出银两谢他。彭元喜万死不受,四顾无人,反将他拉到一边,低声道:“小苏兄弟,你这金子只怕不是掉的,是叫人偷去的。”将那乞儿如何抢夺钱财之事磕磕绊绊说了,又嘱道:“如今这世道,街市里也不太平了,那外头为几贯钱杀人的还有呢。你虽是富家哥儿,也不要太招摇的好,只怕别人见了起歹意,反害了你。”苏方宜心中好笑,嘴上道:“伯伯教训的是。”又谢了几句,自去叫人购置茶果不提。
一时毛万龙摇摇摆摆地来了,见厅中热闹,也忙凑来笑道:“谁又在这里摆阔,却不叫我?”苏方宜一把将他扯住,道:“毛哥,别的不忙,先与我掣了令状,到碧流村走一趟是真。”毛万龙干笑道:“怎么单叫我呢?何况管勾俞老他们早有分派,咱们在这里安安静静的吃些茶饭便很好,又何必冤枉了这两条腿。”苏方宜不依不饶,道:“状子既派给了我两个,不办个样子出来,我心里不平。还有那村里猥藏的一伙刁民,将我淹在水里,几乎害了我性命。要不狠狠敲他一笔竹杠,难消我心头之恨!”毛万龙听到“敲竹杠”三字,不由食指大动,咽了口唾沫,忙道:“那我先对付几口再来。”苏方宜哪里肯等?只催道:“快走,快走!回来我单请你。”连拉带拽,叫他将公文印鉴带全了,雇了一艘官船,下往桃叶渡口。临行问道:“那都水监的一等大官,穿的是什么服色?”毛万龙不知其意,卖弄道:“平日多穿的云青缎袍,衣料之名贵,自不必说。尤其是我师公台监大人,登临渡水之际,长袖翻飞,风度翩翩,好一似神仙下凡间。了不得,了不得!”忽然大惊,指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苏方宜笑道:“我怎么?”毛万龙压低嗓门道:“不是我吓唬你,假冒朝廷大员,可是掉脑袋的大罪!只怕令尊出马,也难保住你。敲多大的竹杠,也不值当!”
苏方宜嗤的一笑,道:“谁说我要假冒他了?”随手买了一件云青雪氅,与他一并登上舟船,径往碧流村去了。
这一日春气转寒,天上又下着些濛濛小雨。在陆地上尚不觉得,一到河上,只觉阴冷入骨,犹胜寒冬。毛万龙冻得哆哆嗦嗦,见苏方宜身披雪氅,玉立船头,也不打伞,任雨丝如烟似雾,绕在身边。连后头摇橹的舟子,也忍不住打听:“这是哪位官爷?好大的气派!倒像是给皇上办差的。”心中不禁嫉恨,骂道:“瞎了你的鳖眼,连人之高低也不辨!老子才是正头当差的,他连镶边的都不是,不过……”忽而眼珠一转,反瞪了他一眼,道:“这也是你该打听的?”舟子骇了一跳,连忙低头噤声,恭恭敬敬地划将起来。不过一个时辰,那碧流村已在眼前了。只见数水绕村,其中又有水田百顷,流渠若干,衬得一片村舍屋宇,如在碧水画图中。行到附近,舟行愈发轻缓,连河水的流速,都远比别处为慢。到村口一看,黑压压十几个人,都搓手跺脚,顶风冒雨地在那里等。二人还未下渡头,便满脸堆笑地伸手来迎。一问之下,果真不凡:为头的是新平县县丞,带着典簿、班头,高居前列;身后是碧流村里正、耆宿,并钱李二族几个老成主事者,拱卫其后。毛万龙如何见过这般隆重场面?一下心虚气短,连下船的脚都有些发抖。只见苏方宜轻飘飘一步迈出,稳稳落在众人之中,气度潇洒,挥洒自如,心中暗骂:“这小子好会拿腔作势!只怕师大人亲临,也没这么装相。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收场。”谁知一阵嘘寒问暖之后,那县丞竟主动凑来问:“二位大人可是为视察堤防而来?”苏方宜从鼻子里嗯了一声,道:“领我们去看看。”里正忙笑道:“大人远道辛苦,先用些酒饭,歇歇不迟。”苏方宜道:“上头催得紧,误不得工。”一干人只得动身。行到河防大堤前,果然见一线硬土倾塌,下面堆垒的砂石埽子也裸露出许多。往回望时,见里头还筑着一条矮堤,问之曰内防堤,却不是隔水的,而是分沙的。二堤之间分出若干垄断,又丢弃着许多竹笼网罾之物。遂点头道:“原来那鱼是养在这里了。”钱氏几个人都讪讪不已,都说一时不察,酿出灾祸,愿替官府出资重修。又小心翼翼道:“不知毁损几何,要价多少,大人贵口早定,也好教合族上下有个分寸。”苏方宜冷下脸来,道:“你们原先怎么修的,现在找人量了尺寸,按本来图样镶补就是了。自己闯的祸,还要别人替你擦屁股不成?”把那几个唬得一声不敢言语。李氏一名族老献策道:“隔壁红叶村有个姓邱的贡生,张大财主家聘了做西宾的,据说在钱塘江跟他叔父治过潮,身上很有些本事。不如请他过来瞧瞧。”苏方宜道:“那还不快去请!”一时船到,众人看时,却不见一个书生模样的人。因问:“哪位是邱先生?”打头一名布衣男子拱手沉声道:“在下邱舜筠,才疏学浅,当不得一声先生。堤在哪里?”早有村民上来带路,于是自背了一卷麻绳,头也不抬地去了。满地县官村老,竟无一个放在他眼里的。有要喊住他的,只见他两只脚板起起落落,走得奇快无比,一眨眼人影也不见了,哪里喊得他住?
苏方宜心道:“这个人倒有点意思。看他形貌打扮,十足便是个庄稼汉子。但一举手一投足,又有些读书人的气味。”跟去看时,见那邱舜筠在两条长堤之间站定,从怀中取出一件三面尖尖之物,高举前方,仔细校量了七八次。又登上大堤,以皮尺丈量塌陷处。回头向村民问了几句话,便将麻绳绑在腰上,自行垂放到堤下,抚土捻沙,查看不休。
那里正甚是懂得察言观色,见了便道:“他这一时半刻也了不得事,冷风又吹,正好上村有个钱三婆子,头一个会待客来事的。他家院子虽小,也还就近,家里又熏得极好的腊猪脚,不妨去那里坐坐。”众人都称好。苏方宜摇手道:“你们坐,我还要找几个人问话。”又转头问:“那几个福建商人现在何处?”那里正忙道:“马上提来,马上提来!”将一干人等请入正房,布置了满满一桌香茶果馔,又催促那钱三婆子打扫出一间干净屋子,供他审讯之用。一时福建商人带到,苏方宜在毛万龙耳边低语一句,便一甩袖子,大摇大摆地步入屋内,往正中一把靠背椅上坐了,目光在几个人脸上扫视一周,冷笑道:“你们那摇船的四阿公呢?”
几个人面面相觑,都说:“实在不认得甚么四阿公,怕是老爷记错了。”
苏方宜面上变色,将桌子重重一拍,骂道:“好一个不认得!这老行货为替你们打掩护,将本官淹在汴河之中,不曾失掉性命!还对本官污言秽语,口出不逊,叫我做他的小契弟。呸!枵狗数想猪肝骨,反了他的天了!俗话说:无商不奸。本村好好的钱李二家,自从你们来到此地,闹得仇人反目,风波不平。我看你们这一伙行脚的贱民,借田贩鱼是假,煽动民变是真。十有八九,是受那倭寇头目的指使,来汴京行细作之实。来人!”毛万龙应声而入,正房那县丞等人正与他让座献茶,不知出了何事,也忙跟着站起来。苏方宜指道:“我怀疑这几个都是奸细,与倭国暗通声气,来残害我南朝百姓。快把他几个路引拿来!本官立刻发书福建,将他原籍何处,因何来京,家中还有几个人,先前是做什么的,一查到底!我看他几个獐头鼠目,鬼鬼祟祟,家里八成也是个贼窝。等把你们六亲脉络摸清了,哼!连祖厝都挖了你们的。到那时再看,还认得不认得了?”
毛万龙早得他授意,应了一声:“是!”转身就走。那几个福建商人如何晓得底细?见他趾高气昂,官威逼人,县丞、里正都要看他的脸色,心中早已惴惴不安。又听他忽然冒出一句闽地方言,字正腔圆之极,更是骇得面无人色。听到最后竟要追查原籍,累及族人,个个胆战心惊,在地上叩首不已。一名为首的老者颤声道:“老爷明鉴!草民几个原是福清沙浦人氏,世代制盐为业。虽然风吹日晒,大略过得生活。无奈官府连年催逼岁币重税,又以军部使用为由,将一家唐部人、唐部囝,全数拉去鬻海卤盐,只泡得头身稀烂,如何有一个完人!莫说谋个好出路,连传宗接代也恐不能。我们那里最重乡土族望,如非实在活不下去,谁愿背井离乡,受这四海无家之苦!”说着,哽咽不能成声,其他人也泪流不止。
苏方宜将手支在八仙桌上,嘲道:“你们自己没有家,就来祸害别人的家呀?”
那老者忙叩头道:“草民等一路北上,幸得李氏收留,感激还来不及,何敢恩将仇报!只因这雪花鲢豢养不易,第一要肥水饲喂,尤以黑淤沉积、水藻丰沃处为佳。草民等原本租赁李氏陂田,爇积多年,出量也不过一千二百来斤。这一二年雨水太多,肥力流散,实在无力养育。待相告时,他却以为草民等挟私相要,一怒之下,便要相逐。钱氏暗地挽留,又让出数亩圩田,供草民等讨口饭吃。这圩田在大堤之下,时刻有洪波卷席之虞,本来也只是将就之计。如今又毁了河埽,从今往后,更是无处可去了。为此两家失和,实非草民等所愿!再者这鱼苗最要活水,沿途试了无数湍急之处,皆不成功。外人所言黄金十日,实是草民几个夜以继日,不眠不休,以人力踩踏而成。一旦途中受阻,鱼儿便是死多活少。许多商行差吏,吃准了这几日草民等有心无力,趁机前来索钱压价,纠缠不休。那……那谭四阿公多半是见老爷神威凛凛,这个……貌若天人,只望多走几步路,把老爷引开些儿才好,绝不是有心冒犯。他一把年纪,又呛了水,只怕也没几天好活了。还望老爷宽宏大量,饶他一命!”
苏方宜心道:“原来养几条鱼儿,也这般不易。看来这事有些棘手。”嘴上却冷笑一声,道:“少在这里卖弄苦情了!我还不知道你们惯用的伎俩!先把自己说得如何如何可怜,背地里做的全是见不得人的勾当!”话锋一转,又道:“话虽如此,叫本官不和他计较也使得。只不过嘛……”那老者忙了然道:“草民明白。”膝行几步,将一包鼓囊囊的银两塞在他袖中。苏方宜哭笑不得,皱眉道:“这是做什么?”那老者还道他嫌少,叩头道:“仓促之间,实在不成敬意。老爷留着赏下人罢!”
他正要推回,见毛万龙偷偷向他翘了个大拇指,似在赞他敲诈有方。没奈何,只得揣在兜里,心道:“他妈的,老子倒成了盘剥小民的狗贪官了。”一时又报大堤丈量完毕,出去看时,只见那邱舜筠一身泥一头灰地走来,将麻绳草鞋等物放在门外,进来报了堤下四处毁损,每一处长宽纵深、坏烂几分,皆精准至分厘。一遍说罢,见众人都脸现茫然之色,摇了摇头,顺手捡起一枚尖尖石子,在堂屋石板上画了一张简易图,标注位置,顿时一目了然。
苏方宜对河田水利一窍不通,但平生看军防布图,攻城拔寨,也大略相当。遂发话道:“既算匀了,赶紧照着去办罢。”那里正忙笑道:“大人,小人有一言,不知当不当讲。咱们村这道堤,年年修,年年垮。每到桃花、端午两汛,上流闸门一开,河水暴涨,黄泥倒灌,淹房死人不说,带进来的淤沙滞留下来,再好的田也荒废了。二十多年前,村里尚有良田四百多亩,如今连一半也不到了。如不是就着雪花鲢的一点利头,全村上下一百二十口人,连饭也没处吃了。如今左右是要修,索性大人再高抬贵手,再拨四五千钱来,把这堤加高个三五尺,任他洪水滔天,叫它再不为害了。到时功德碑上,头一个就写大人的名字。咱们日夜烧香,永远记着大人的好处。”
苏方宜听他说得夸张,还道最后要狮子大张口。听到钱数,不由一粲,装模作样道:“钱倒是小事。你也知道,我们这个监司,原本也有许多难处,不是外人看的那般容易。”那里正听他口气松动,越发奉承道:“大人何必谦虚!谁不知道咱们顶头的师台院,乃是楚相手底下最得意的一个人。大人年纪这么轻,已与他老人家并列,足见也是前途无量。莫说小小一道堤坝,就是呼风唤雨,改道截流,又是什么难事!”
苏方宜哈哈一笑,指道:“既如此,叫这位邱先生快算了账来。”
那邱舜筠将他们几句对话听得清清楚楚,此时便直视他面庞,道:“你是都水监的官员?”
苏方宜听他颇有发难之意,下巴一抬,道:“怎么?”
那邱舜筠摇了摇头,道:“我还道京都水司人才济济,原来也不过如此。你们统管天下川泽河堰,事关民生大计,理应更实心用事才是。都像你这般高谈闲坐,生怕泥巴弄脏了鞋子,又怎知水坝蓄泻多少、圩田淤塞如何?居其位而不履其事,殆矣!”
那县丞听见这一番大不敬的言语,骇得舌头打结,斥道:“放、放肆!一个小小贡生,竟敢跟大人这么说话,快拿下去打嘴巴!”
苏方宜挥手止住,向他亮了一亮自己的皂靴,嘲道:“这有什么好可惜的?你有什么妙论,便说给本官听听。若说得好,我自然诚心请教。若只为嘴巴痛快,我也多的是办法叫你难过。”
邱舜筠丝毫不惧,正身道:“请随我来。”旋将他带到堤上,从身上挎的一只竹篓中取出几个形似陀螺之物,一字摆开。又指道:“底下还有两个,待我取了来。”于是绑了麻绳,沿堤而下,一步一滑,半天才取了沿河的一个。还有一个放的远了,如同浮标一般,在三五尺外浮浮沉沉。苏方宜见他拉紧麻绳,极力捞去,始终差了数分。遂笑道:“老爷的鞋子要脏了。”雪氅一扬,从堤上一掠而下,轻轻将那物件取了,连他一起带到岸上。
邱舜筠道了声:“多谢。”将那两个一并放在地上,道:“这是我自做的量筒,叫作浑水仪,用来测算水流湍缓,含沙几多。这个是我从红叶村堤口带来的。”指了指第一个,又依次指道:“这几个是我刚才坐船过来时,分别在村北鱼店、西村渡口放下的。这个是内堤的。最后这两个,是大堤外围的。你看出什么端倪没有?”
苏方宜一眼扫去,见那浑水仪中装满泥水沙砾,便如小儿玩的过家家一般。当下笑了一声,道:“邱先生,实话和你说,我坐上今天这个位置,全靠自己年轻貌美,没有半点别的本事。你要为国为民,就别兜圈子,只管把话说明白。”
邱舜筠听他言语如此直白,也不由一怔,点头道:“好,那我就直说了。”从怀中掏出一张破破烂烂的毛边纸,铺在地上,一一指示道:“这是我去年绘制的新平县河道分布图。本县有汴蔡京荥四河流经,其中又分出岔道若干,流向皆已注明。你看,这是县府所在的青山镇,新平江便从此经过。这是红叶、黄花、白草诸村,这是我们所在的碧流村。”
他这图纸材质甚为粗糙,绘制却是一丝不苟,清晰入微。苏方宜蹲下看时,见碧流村位于众多河道下游,好似被七八条丝线单吊起来的一颗珍珠。他当年打其蓝、毕罗,都是顺流而下,颇有心得。一时啧道:“这可完了。上流的脏东西,都流到我们这儿来了。”
邱舜筠也被他的粗俗用词噎了一噎,才摇头道:“都是黄河带下来的泥沙,也算不得……”说到这里,忽然顿住,似在心中评判它到底脏是不脏。半天才道:“……四水泥沙俱下,其中尤以汴河为最。”俯身在图上指了一线,道:“从青山镇新平江水坝起,到红叶、白草分波堤,水闸只起到泻洪之用,并不能有效控沙。每年汛期,万吨黄沙奔腾而下,只在这几个地方固留一部分,更多的都被冲刷下来。再加上另外三河回流对冲,淤积更甚。这里年年淹水倒灌,不是因为堤坝太低,实是因为积沙过巨,把河床抬得太高了。你看最后这两个浑水仪,干沙量占了四成以上,远比别处为多。邻县有个白头坞,七十年前,本是一座人口鼎盛的渔村集市。因浮翠山留沙太重,日积月累,终于湮灭。碧流村已叫黄沙吞了一半田地,如不设法改善,少则三四十年,多则五六十年,便要在县志中除名了。”
他这番话说出来,别人也还罢了,那里正等早已心惊肉跳,忙叫人取都图来。那县丞也将管县舆的师爷唤来,两相比照,果真半点不错。一时惶然变色,颤声道:“这可如何是好?”
苏方宜见邱舜筠蹲在地下,眯着眼睛比对三张地图,嘴里念念有词,料想他必有主张,张口道:“邱先生,听说你在钱塘江时,御潮千里,大有作为。海沙既然治得,河沙岂有治不得的?还望赐教。”
邱舜筠思索良久,方道:“我的确有个想法,只是还不成形。第一,在青山镇大闸两旁建雁翅门阵,放置若干层竹制篱笼,将上游泥沙阻断十之二三;第二,从青山镇起,沿黄花、白草诸村,依次对护岸河堤进行轻微改向工程,以便对最终抵达碧流村的几股河流施加影响,加速湍流,化静为动,将本该沉落此处的泥沙带向多方,减轻当地负荷。只不过……”
苏方宜催促道:“只不过什么?难不成很贵?”
邱舜筠叹了口气,道:“贵倒不贵。那竹篱竹笼,都是山野随处可见之物。至于修堤的工费,他们那里用了,这里便不必再花费,两两相抵,也不差很多。只是这村里的水田,原本都是沃壤冲积而成,算得上头一等的良田美地。如今改流分沙,日后虽然大多可以保全,从前糟蹋的却再也不能恢复如初,只做得圩田、沙田。年年青黄之交,只怕艰难。”
苏方宜听到后来,不由一笑,拍肩劝道:“这你大可不必担心。他这几百亩田,种稻虽不如意,养鱼却是再好不过。”唤来众人,将方才之事说了。众人听到又不要多花银子,又能扩展百亩鱼田,无不欢欣。那县丞喜得身子直摇,当场叫典簿挥毫泼墨,写就公文一封,快船送往京师。苏方宜笑问:“你们牛知县肯了么?”那县丞嘿嘿一笑,道:“我们都肯了,他岂有不肯之理?”一时大设筵席,宾主尽欢,连邱舜筠也被抓来坐席,只是不愿饮酒,讨了一本稀烂的《木经》,举着一片形似水晶、划痕累累的透明之物,贴着眼睛,埋头苦读。苏方宜好奇心起,凑近一看,只见书上文字涨大了数倍,边缘却扭曲之极。一望之下,头晕眼花,几乎吐了出来。邱舜筠习以为常,接过道:“我眼睛看不大清,平日识文认字,全赖此物。我母亲说我耕不成耕,读不成读,诚哉斯言!”苏方宜摇手道:“未必。我看邱兄于水利一道才华卓绝,将来若有机缘,一定推举你当个……唔,当个大官,主理黄河水患。”邱舜筠听了,全然不疑,抬头道:“要平黄河之患,最要紧的是濮阳、荥阳二处。你要推举我,就要瞧准这两个地方,千万不要弄错了!”
苏方宜自己身上尚无半点功名,但见他面皮发亮,目放精光,一个方方正正的腮骨也愈发昂扬起来,不由有些感动,将头点了一点,道:“好,一言为定!”
一时兴尽而散,临走众人又送了许多礼物,光是那千金难买的雪花鲢,便每人赠了满满一大篓,另有土特产无数。毛万龙搂着大包小包,笑得眼睛也没了。一路检点,喜不自胜,向那舟子道:“到底是薛令薛驸马发家之处,果然是有财运在这里!虽不如苏兄弟进账丰厚,也够大半年使用了。”舟子噗嗤一乐,道:“只怕是大人没个好嫂嫂在家里。”毛万龙啐道:“这贼厮满嘴嚼蛆。我都不知这话从哪里传来!人家正娶了公主的,放着一个金枝玉叶不去伺候,倒来嚼他寡嫂的由头!别的不说,他嫂嫂年长他一十五岁,连娘也可以做的了。我平时也好说人闲话的,独有这个,实在听不过耳。”那舟子笑道:“官爷,你有所不知。两个儿心中相爱,别说差一十五岁,就是江水永隔,不共戴天,也拦不住呢!”
苏方宜原本在船中小憩,此时也坐起身来,将身上盖的雪氅重又系上。毛万龙艳羡道:“苏兄弟,今天这身衣服,可是替你赚足了面子!你也狡狯,只是不说。”苏方宜淡淡一笑,道:“毛兄既喜欢这衣服,便送了给你如何?”毛万龙又惊又喜,忙道:“果真?”苏方宜懒洋洋道:“我还骗你不成?不过你须依我一件事。这回上头摊派,老彭还欠着几千钱凑不齐。你看怎么想个法子,私底下给他平了,就当替我还了他的人情罢。”
毛万龙一听,那是稳赚不赔之事,满口答应下来。又望他笑道:“苏兄弟,不瞒你说,才见你时,天天魂不守舍,如在做梦一般。我还道又来了个混日食的二世祖,不想却是真人不露相。”苏方宜又是一笑,起身道:“毛哥,我也不瞒你说。我这个人只要认定一件事,没有做不成的。只要我自己愿意做。”见白头坞就在眼前,叫停舟子,自行走上岸去。见雨丝风片,吹得那绿杨乱飞,却不见岸边垂钓之人。心道:“难道他也怕冷不来了?”循岸而上,渐渐步入青山之间。只见山下村舍数点,炊烟袅袅,水田如睡,甚是可爱。一名小道童在山坡上放牛,摘了片芭蕉叶做斗笠。再往前一阵,见一古旧之极的道观,朱墙早已褪色成灰,连匾额也掉了半边。墙外一株桃花,却开得如火一般。
他一颗心从昨夜起跳动不安,如置沸鼎之中。直到此时,才感到片刻宁静。伫立门口看了许久,才要将手中物轻轻放下,忽听门中传来一阵非丝非竹、哔哔啵啵之声。只听那渔夫嫌道:“徐老怪,今日风雨,清吹便很合宜。你鼓弄半天,如同弹屁,实在煞足了风景!”
那徐老怪毫不客气,立刻还击道:“你这么个人,竟是个大俗人,连这都听不出来!*这一枚金鼓,乃是本朝太祖率兵百万、踏破秦淮时,亲手鸣击的堕马鼓;这一张素琴,则是那南唐后主仓皇辞庙之日,对教坊宫娥弹奏的宝月琴。你看这两个人,一个是金戈铁马,一个是秋月春花;一个是千秋霸业,一个是万古风流。一个是卧榻之旁,岂容他人酣睡?一个却连老婆和小姨子都一起睡了。我将他两个合二为一,谱之名曲,传之后人。沈七,你不觉得,这十分的美丽吗?”
* 此句致敬曹公妙语。
– t.b.c. –
15条评论
撒花撒花,大家七夕快乐 !!!(等papa出场,日等夜等ing)
大家七夕快乐!很高兴等到您的更新,爱你,永远支持😘
❤️❤️❤️
第八章!看到“任雨丝如烟似雾,绕在身边”瞬间链接到宁宁坐在马车窗边剥枇杷那一幕(激动激动旋转跳跃撒花哭泣……)太美好了谢谢恰大
果然七夕更新啦!撒花撒花!!!好看看不够啊,期盼中秋节的更新快一点到来~
宁宁听到papa挨打,可担心死了呀!啥时候能相见呢,急!
最后徐老怪说的话好像一个是pa,一个是沈七,这是在预示宁宁未来的感情走向吗?
开心😃
到宁宁生日的时候,他们两个是不是就能见面了!
还能看到宁宁真的太幸福了。希望恰恰现生一切顺利,我们一直在这里等您呀づ♡ど