代发一些旧稿。
他这一场春病却是缠绵不尽,在家歇困了五六天,犹自有些头重脚轻。一时心中怨嗔:“从前大雨浇头,雪天落水,难道还少了,又何尝得这劳什子?只怕这狗汴京与老子八字不合,也是有的。”到得第七日上,实在吃那清粥小菜吃吐了,强忍不适从床上爬起,欲出去进些荤油。不幸才流窜到前院廊子下,竟被他长兄苏正安撞个正着。当场叱问:“你那病好了不曾?鬼鬼祟祟的,又要往哪里去?”只得垂颈道:“好了七八成了。想起还有个诉状未结,怕人记挂,因往衙司做个交接。”苏正安嘲道:“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。正好我要出城公办,且与你同去。”苏方宜只得与他同坐一车,摇摇晃晃地往西南衙司行去。一路屏声凝气,只觉无比难捱。这车子也颇为简陋,路上稍有颠簸,便觉人要离座飞起。偷眼望去,见苏正安背靠车壁,双目微瞑,心中佩服无已。忽听他开口道:“甚么状子?你念给我听听。”
苏方宜忙起身坐正,取出那张诉状,见字迹已恢复了七八成,便磕磕巴巴念了起来。虽是乡下先生手笔,却也摛翰振藻,铺采扬葩,技艺惟恐不炫丽,辞章惟恐不雕琢。苏方宜哪里认得全?才读了个开头,已经被彻底难倒,一个字在嘴里嚼了半天,假装对光使劲瞧去。苏正安看得冒火,手向他一伸,命道:“给我!”忙双手递上。苏正安只扫了一眼,便冷笑一声,道:“俞世仁如今做事也越发没章程了。这也是你们掺和得的?”苏方宜立刻道:“是了,我原说不关我们的事。”苏正安斥道:“毁堤蓄鱼,正在你们都水监辖治之下,如何不相干?”见他又不安起来,忍不住将那状子往他头上一敲,斥道:“呆相!你原不知,这碧流、红叶、黄花诸村,皆属新平县治下。这新平县原来有个马知县,最是个堕懒人物,年年州府考课,都是铁打的垫底。一县田租地税,连十成中的一成也收不上来。上头传他问话,百唤不一回。饶是如此,也捱到三年期满,才堪堪打发下去了。如今换了个牛知县,才一上任,便大刀阔斧履新,一扫往日萎靡之风。那些乡绅豪族野蛮惯了的,吃不得这一苦,自是要千方百计与他作对。煽动民斗、挑唆闹事不说,大小诉状更是投了千余,无非借京府之手向上施压罢了。先前院里办过一件催科受贿案,便是红叶村十三家大户联名上告的。听他们话里话外的意思,竟是摆明了要那马知县回来,才肯罢手。”苏方宜点头叹道:“这新官老爷上任三把火,却把我烧了个透心凉。依我看,既然人人都不欢迎他,他这位子也坐不长久。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,还叫原来那人回来罢了。”
苏正安闻听此语,勃然色变,喝停马车,厉声骂道:“发了你的昏了,说出这种反话来!食君之禄,自当忧君之事。都如这姓马的一般,尸位素餐,视职守为儿戏,岂非蠹国害民之贼!如何能称了他们的意?”将他逐下马车,怒气昂昂地去了。
苏方宜从小挨他训斥,但如此疾言厉色,平生未见。一时灰头土脸,不由有些讪讪,心道:“我这兄长从前便拉着一张脸,从不与人顽笑。如今又学了一身老道统在这里,实在无趣之极。”拍了拍身上尘土,步入衙司,将那状子卷成一束,往书吏面前一扔,拱手道:“管勾,怨不得小弟无能,实在那里刁民厉害,案子没查成不说,几乎淹我一个半死。管勾还是另派贤能上门罢,我是再不敢管这闲事了。”邓文通忙笑道:“这是如何的话!这案子已报的俞老知晓,原来上头早已体察兹事,只叫他巡检定损,照价赔偿,也就是了。”又回头斥道:“毛二,你也是衙里的老人了,这里头的门道,小苏初来乍到不知,难道你心里也没数?自己在一旁躲清闲,反叫他受了好大的委屈!”毛万龙只得走上前来,皮笑肉不笑道:“是了,我原没个好哥哥教导,哪里懂得这许多?苏兄弟,我给你赔不是了。”苏方宜道:“须怪不得毛兄,我也太托大了。”邓文通拉了他手笑道:“是了,入了衙所门,便是一家人。与自家人计较甚么!身上若还有不好时,只管再歇几日不妨。”又压低声音道:“兄弟这一趟辛苦,挂结时多替你支几张驿券,月底再与你添一份差补,如何?”
苏方宜心中好笑,口中道:“这怎么敢当?”
那汪大有听了,便在一旁笑道:“老管勾一向心细,临了却把一桩大事不记得。到时上头发派下来,不拘是土的、木的、石的,要多少贴补没有,何必急在这一时半会的!”邓文通一听,两只眼都放出光来,忙将他拉过,压声问道:“莫非那造河运嘉木之事,竟定了不成?”汪大有但笑不语,待一干人都围拢过来,纷纷问时,才不紧不慢道:“我也只是听风。宫里的阎八爷,已动身去应天府接船了。漕司、河政也有些动作,只是隔得远了,听的不真。若要打听时,不就有一位现成的探官在这里?咱们这位毛爷,平时一口一个师公,与台监必然是交情匪浅。你们不去烦他,却来问我。”众人忙将毛万龙拥在中心,七嘴八舌寻问。那毛万龙支支吾吾,只推说不见准信。汪大有在外笑道:“台监早已请袁神仙看了日子了,毛爷怎么忘了?是了,那一场斋醮作的好不热闹,尤其那一道素鸡,竟比肉鸡还鲜,真真奇了!”那毛万龙满面通红,一时无言。那彭元喜忍不住道:“汪班头,你既是个知底细的,一次说清,岂不干净,又何苦搭着旁人下不了场。低头不见抬头见的,臊他这一下,又有什么好!”汪大有哈哈笑道:“老彭,大家古早相熟的,不说这些玩笑话,又有什么话说?再者说,我们这位爷你又不是不知道,调唆他几句,也还罢了。若想问他借钱时,任你说破了嘴皮,一个子也没得。”彭元喜急道:“谁说我要问、问他借钱了?”汪大有拉长声调道:“那是我听串了。前一阵衙里按人头交钱时,是谁又是遭老婆打,又是投亲问友的,难道半辈子体己,凑不齐那十两八钱来?”邓文通忙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,笑呵呵道:“天大的喜事当头,还吵什么?老彭,你也别吝惜那几个上头摊派的子儿,到时我赔上这张老脸,讨一个最肥的差事回来,连本带息还了给你,保你一年餐餐鱼、顿顿肉,如何?”
苏方宜听他们啰啰嗦嗦,拉扯个没完,早就老大不耐烦。听见上头摊派四个字,想来人人有份,岂能独免。向邓文通问时,却听道:“小苏大夫已替你出过了。”一时愣怔,再往马场时,却见那几个一涌而出,夹道相迎。原来上次与那今朝马队交手,才胜了首场。苏方宜这一病,次场便搁置下来,至今未比,不曾把几个鞑子闲出病来。麻老板如何约束得住?一天天只是喝酒生事。见他来了,如获救星,忙应了帖儿,约了场子,马不停蹄地送过去了。
这一场却是对方做东,约在北城外小道山下。苏方宜一行人一路驰奔,愈往北,风物愈明丽,连道边的榆杨,树冠也愈发雄举些,不似南边依依低垂。再行一段,只见金沙滚滚,滔滔荡荡,一条极壮阔的大河横亘眼前,尽显春日之盛。立马桥上,只听那水响得打雷一般,连面对面说话也听不清。问时,方知是当年太祖对吴越王所云三条宝带之一、名唤五丈河的便是。他心中最爱这些雄奇伟岸之物,当下暗暗赞许:“他们赵家皇帝乃是武将出身,乱世之中打天下,果真有些气魄!只是如今怎地这等无能,难道半路走了种不成?”
一路思量,转眼已出北城门,向郊外行去。汴京地势低平,放眼望去,只见农田阡陌,荠麦青青。偶有山陵坐落其间,也只是做小伏低,不见纵横连绵之势。再往北十余里,才见苍山披翠,如群蛇昂首徐行。峰峦起伏之间,也渐渐有了肃杀之气。他心中揣摩山形走势,心道:“此处不布兵设防,天理不容。”一念才起,只听军鼓操演之声大作,正是他心中所想之处。
他心中哑然失笑:“我舅舅、表哥统率殿前十万禁军,驻留此地多年,见识自是比我高明十倍。我却在这班门弄斧来了。”再看那小道山,几乎却没寻见。还是张运唐上前带路,才见一座极不起眼的小山,藏身群峰之间,不显半点端倪。待打马而上,只见山上树木苍浓,白雾翳积,竟有云蒸霞蔚之感。
他暗自皱了皱眉,心道:“这山倒似对面眼皮下的一颗痣一般。”只觉有些隐隐的不对劲,却又说不出缘由。
到得山上,只见眼前一片花红似海,原来山上大大小小,竟有七八处球场。此时无一空置,场上来来去去的尽是花腿汉子,大笑大叫,“贼厮鸟”“直娘贼”不绝于耳,苏方宜身处其间,只觉十分亲切。远远见那今朝马队正在场中与人演练,双方兀自打得火热,却不见那名叫辉辉儿的少年。
他四面一张,不由微感失望。却听场中一人笑道:“马大俊,你这几脚功夫马马虎虎,须不是你小安哥哥对手。对了,我记得上次对阵,你队里有个细腰美人儿,小屁股一扭,大眼睛一瞪,好不爱煞人也!我回去日思夜想,这几天饭也没吃,人都瘦了一圈。我看他大有蹊跷,只怕是个妖精变的,专门吸人精气,也未可知。”
那马大俊没好气道:“吸你妈个头!”一下力气使急了,那球向场边直飞过来。苏方宜杖头一伸,已将球稳稳托住,笑道:“马队长,好久不见。”马大俊忙迎上前来,道:“苏队长,听说你近日身子欠恙,不知可大好了?”苏方宜道:“有劳记挂,已无大碍了。”马大俊笑道:“这一场闲置这么久,辉辉儿他……”忽然警惕起来,向身后环顾一眼,才压低声音道:“……他也念叨了你好几次,只是身上尚有公务,实在等不住了。他还叫我递给你一句话,说待你一举跃居云龙四队之首,他……”忽而闭口,向旁横眉怒视,赶道:“姓安的,你又来干什么?”
那人笑道:“随便走走也不可以么?”口中说话,一双眼睛只盯在苏方宜脸上,双脚闲闲踩住马镫,围着他绕行一周,含笑道:“白雪玉修罗?”
苏方宜冷眼看去,只见那人身形短小,骑在马上,足足比常人矮了一截。虽值春寒料峭之际,也只穿着一件黑色背搭,显出精悍身材。头上斜缠着几道红绳,并入发髻,束成一条高辫,腰上又扎着一条鲜红汗巾,夭矫之姿,一览无余。胸口、两臂并喉咙等处,凡露出的肌肤,尽数刺满了彩青图案。细看时,竟是十余条巨蛇,首尾相缠,或吞婴儿,或嚼人头,模样残暴之极。偏生脖颈中又挂着一串光泽柔和的明珠,走动时不断与胸口刺青相撞,发出琳琅之声。他心中瞧不上这登徒浪子,对他不予理睬,反向马大俊一扬下巴,问道:“这位是?”
马大俊一肚子嫌弃,道:“他姓安,名怀敏,是我们这里一个最下流的匪兵,色中饿鬼,精虫化身,外号叫‘ 摩睺罗伽’的便是了。这人生性最淫,无论男女,但凡入了他的眼,必定甜言蜜语,死缠烂打,不千方百计淫弄一番,决不罢休。你也不要理会他,与他多说一句话,也脏了嘴巴。”
那人失笑道:“怎地把人说的这样不堪,我又不曾淫过你老人家!”说着,走上前来,将追风上下打量一番,赞道:“好马!白雪二字,也只配它。不过后面玉修罗三个字,那就大错特错,错之极矣。唉,可惜,可惜!”
苏方宜见他人小小的,倒也有几分俊俏,不由好笑,道:“怎么,反是我不配了?”
那安怀敏郑重其事地摆了摆手,正色道:“苏队长,实不相瞒,我在汴京这么多年,水月观音会看了无数,没见过哪个容貌胜过你的。下月十五,倒不如由你去扮观音,只须换上一件白纱衫儿,露出两只光光脚儿,也就有八分相似了。到时我也扮作一朵莲花,叫你坐在上面,舒舒服服的,不花半分力气。人人见了,都只叫你一声白莲花玉观音,如何?”
苏方宜心道:“这必是辉辉儿口中最坏之人了。”将那马球顶在球杖上,骨碌碌转了一圈,笑道:“名字不过是个记认,你爱怎么叫,便怎么叫。至于谁在上面,我向来不拘这些小节的,只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。”
那安怀敏听他口风,竟颇有就手之意,一时喜形于色,连人带马几乎都立了起来:“哦?那要什么样的本事呢?”
苏方宜挑了挑眉,忽而一夹马腹,从他面前疾奔而过。交身之际,还故意将球往他面前一伸。那安怀敏反应极快,一杖紧掣在手,便向他纵马追来。他胯下是一匹骊黄马儿,品貌虽佳,头上却被砍了好几道疤,耳朵也只剩下半边。追风已是万中无一的神骏,这匹马竟也毫不逊色,只一霎眼之间,已经紧随其后,大有并驾齐驱之势。苏方宜斗然勒马回转,将那球儿往半空一抛,挥杖便打。那安怀敏半点也不拖泥带水,两腿硬生生拧转马身,几乎从马背上纵跳起来,眼看要将那球儿当空截断。苏方宜一声冷笑,忽也跳上马背,将那球儿往上更挑高一截,双手握住球杖,如铁甲重机投石一般,振臂一击。那球本是层层彩布裹成,一击之下,立刻碎裂。无数长短不一的彩布如孔雀怒放的翎羽一般,从球网中劲射而出,金红绚烂之极。落地之后,犹自向前滚了数丈不止。
苏方宜这才勒马回头,向他笑道:“——粉身碎骨的本事。”
那马球堪堪从安怀敏头顶越过,劲风凌厉,将他满头长发尽数拍在脸上,竟抽出若干血丝。他也不以为意,随手抹过,便在手中舔了,复又将苏方宜从头到脚仔细看了一遍,点头笑道:“原来是这么攒劲的,那我可不能放手了。上天入地,粉身碎骨,小安哥哥非得把你从头到脚,细细弄上一次不可。”
最后一句他声音压得极低,但语气中充满必得之志。苏方宜生平所见好色之人,惟有一个冯女英。虽有采花之名,但风流俊赏,极懂分寸,岂有这般淫猥下作?一时心中大怒,嘴上却道:“是了,你们队有个叫火旋风……”麻老板在旁听了,忙小声报上名姓。旋道:“……周焱的,与我有些恩怨。他日场上相见,你叫他只管公事公办,千万不要顾念旧情。”
安怀敏听见最后一句,不由面露狐疑之色,回头又极有兴味地望了他一眼,才叱剌剌打马下山去了。
众人这才赶来齐聚。那马大俊原知不是对手,与手下低语几句,便爽快认输了事。苏方宜奇道:“好虽好,你们主人不怪罪么?”马大俊笑道:“我们主人从不管这些的。这球队也是他一时起兴,搜罗来陪他玩的。当初我们组队时,闹得好大的阵仗,光武试就比了七八场。来到这里,一应吃穿用度,都是最好的,还有钱拿。我们几个原本都是穷当兵的,心中自是感激涕零,拼了命的打,要给他争些颜面。后来输了两场,我们又惊又怕,跑去向他请罪。他倒笑起来,叫我们都回去了。过了几天,给我们一人配了一个老婆……”
苏方宜诧笑出声,道:“好大的气魄!听说京中贵人最好玩乐,不想一至于斯。”马大俊摆手道:“他才不跟我们玩呢。我们要陪他,他却嫌我们打的太小心了,有时心血来潮,宁可去野队凑合。有一次叫人把肋骨都打断了,还躺在那拍手叫好呢。”
一时双方议定,麻老板上前领了战胜牌,百感交集,唏嘘不已。格坦、亭名那几个突然听说不打,都不满起来,满嘴只是叫唤。苏方宜斥骂几句,个个拉长了脸,老大不高兴。说带他们去美人香汤,犹自不甚了了。旋与张运唐碰面,听说这一场不战而胜,自是喜悦,连声道:“待下了三火儿这一场,不愁他不死心的了,我也不必愧见他母亲了。”闻听那几个要寻欢乐,欣然应允。才上了马,忽想起一事,忙向苏方宜道:“去时自是无妨碍,只是今夜十五水月观音会,我有事在身,不能相送了。”苏方宜好奇问起,才知是京中极盛大的一个水河歌会,上至宫廷教坊,下至秦楼艳馆,万家歌儿舞女,并杂剧、散乐、相扑、舞狮诸般玩意儿,尽会于此。即会意道:“想是怕出乱子。”张运唐赧然道:“那倒不是。兄弟家中那一位,最爱凑这些热闹。我早应允了她,今夜万事不关心,只随她尽兴罢了。”
苏方宜初见这位大哥,一部络腮胡子,一介武夫模样。忽听他口中说出这等柔情之语,不由一怔,随即笑道:“张兄与嫂夫人如此伉俪情深,真是羡煞旁人。”张运唐连连摆手,道:“我从前在火器营时,只顾和一帮弟兄喝酒快活,对家里实在眷顾不多。后来这帮弟兄死的死,散的散,我性子又直,做不得那小人勾当。一把年纪遭人发落到这破落司来,把个奔前程的心死了一半,倒过了几天安稳日子。如今也只是慢慢偿还罢了。”一时带了那几个,叱马去了。
苏方宜见几人兴致皆不高,连背影也透着不起劲,心中暗愧,想:“这几个人跟了我,终究是脚下无根。须想个什么法子,叫他们自在过活才好。……难道归根结底,也要一人配一个老婆不成?”
一时思绪万千,心中又记挂那水月观音会,不觉到家,见花厅地上大大小小,摆着许多红纸包裹之物。家仆告曰:“都是未来姑爷送来的纳彩之礼。”掀开看时,有绢花若干朵,彩缎七八匹,花色材质,皆非上等。还有些零零碎碎的小物,瞧来也不值几个钱。他先前听母亲提过一次,只知这位姑爷年纪与他差不多大,现下也在京中任职,官虽不大,才学却是极好的。他早知以他父亲的性子,择婿必以人品性情为念,断不会看重身家多少,彩金几何。但端看这几样礼品,实也寒酸得过了分。心中顿时老大不满:“这新姑爷好生小气!娶老婆头一件人生大事,却这般刻薄扣搜。我妹子跟了他,连朵像样的花儿也没得,岂不招人笑话!”忽而想到:“今夜那甚么水月观音会,街市上必定有许多珍奇新巧之物。何不带妹子同去,大肆采办一番,好教她心中欢悦?”打定主意,立刻着人去请。不多时,一个可如房中的小婢、名唤萍姑者,前来回话:“小姐方才已请示过老夫人了,老夫人不允,只道:‘ 闺阁女儿,晚寝早作,岂有夙夜出游之理!’小姐敬顺守礼,如今已安歇了。小姐安歇前,还诵了陶圣人‘十诫’ ‘十训’,以为至理,又道:‘以女儿之身,窈窕作态,出入优容,岂可得乎?’ 万般归于一是,身为女儿,要像男子一般束了布帻、穿了窄袍,跟着甚么大哥、二哥出门冶游,那是万万不能的。”
苏方宜听她句句话正经,语调却颇有怪异之处,再看时,只见那萍姑正在门后对他使眼色。他心窍也是玲珑,立刻领略过来,笑道:“既如此,只将这两个茧绸拿去,叫你们小姐用心裁补罢了。”又叫小厮:“替我在东南角门前叫车。”换了轻装便服,在门口等不多时,果见暗中窸窸窣窣,走出两个人来,正是他妹子苏可如与那小婢萍姑。两人俱换了僮仆打扮,一般的体格娇小,稚气未脱。见了苏方宜,四只眼睛皆亮晶晶的。苏方宜唤过车来,二人你搀着我,我拉着你,终于双双登上车舆,兴奋之色难掩。苏方宜笑道:“好没规矩的小子!主家还没上车,自己倒一屁股坐了上去。”二人先是一怔,彼此对视一眼,似乎会过意来,一齐掩袖而嘻。起初一段,二人尚有些拘谨,双手紧紧抓了系带儿,一句话也不肯多说。行过一阵,大约见他亲切,把紧张之心去了一半,偶往帘窗外指望,说些悄悄话儿。苏方宜随着望去,不过是些酒望、糖铺之属。他有心逗笑妹子,遂故意道:“你们两个叽里咕噜,说甚么呢?定是身上没钱使用,又爱那些吃的玩的,故而在那里盘算我。不然,怎么一句也不和我说?”
苏可如果然扑哧一笑,在腰间郑重其事地拍了一拍,道:“我自己带的有呢!”
苏方宜见她果然中计,忍笑道:“你那荷包才一点儿大,够装几个钱,够买什么的?到时看上了甚么大象、王八、小家雀儿,还不是要来找我打秋风!你趁现在叫几声二哥哥,我心一软,说不定就大手一挥,统统替你买下了。”
苏可如听了,越发跟萍姑笑成一团,格格道:“我……我要大象、王……王……做甚么?”一语未毕,又笑得直不起身来。
苏方宜自小与她分别,记忆中不过两三岁模样。但兄妹之情,率出天然。见她破颜而笑,心中也甚是喜乐。待到沿河集市,人声如沸,车不得行。遂领了二人下车,闲闲走去。一路彩楼相望,绣旆相招。街上果子香药,各色吃食,铺得如山如海一般,自不必说。莫说两个养在深闺的女孩儿,连苏方宜自忖还见过些世面,犹自看花了眼。
忽见一家典当行前,站着个枯索身影,却是街道司那老好人彭元喜。
这处集市在汴河之东,与他们衙所风牛马不相及,不知他何以到此。只见他踌躇半天,终于一咬牙走了进去。过不多时,人出来了,身形却更小了。原来身上一件半旧皮袄,已经不见了。
苏方宜先前冷眼旁观,也知上头摊派之事。如汪大有、毛万龙之流,早就巧立名目,连恐带吓,满满搜刮了多的在那里。不想这老彭竟这般拗直,宁可受冻当衣,也不害之于民。
又见几名满身疮疤的乞儿正缠着他要钱。那彭元喜吃缠不过,从身边摸出十来文钱,叫他们去买一碗粥饭吃。几个乞儿只叫一碗吃不饱,叫他再添些。彭元喜无奈,取了钱包才要点数,早被几个乞儿一把抢去,一哄而散。
苏方宜见他不知所措立在原地,不知追哪一个才好,不由触动心怀。他眼睛最尖,从众乞儿中看准了贼赃所在,一伸脚将他绊倒,将那钱包轻轻取来。二指一捻,只觉分量甚轻,于是从身边取出两个小金锞子,塞入其中。又寻个空隙,悄悄扔在彭元喜脚边,自己隐入人群,看他满脸不可置信,俯身拾起才罢。
他历了这一场,已知这阗咽街市、繁杂之地,最为贼偷所喜,常人难防。再寻到二人身边,果见身后跟着一二鼠辈。他冷冷扫了一眼,立刻将几个偷儿吓退。苏可如才取钱买些精巧的蜜饯果儿,见他在旁眼珠不错地盯着自己的荷包,也不由眨了眨大大的眼睛。
苏方宜见她分文未少,随口哄道:“你这个荷包好看得很啊,谁给你买的?”
苏可如与萍姑互望了一眼,又低头笑个不住。
苏方宜心道:“这又有什么好笑?”但见两个人捧着糖渍杏儿、紫苏梅子,一路吃,一路走到前头去了。
– t.b.c. –
5条评论
“发了你的昏!”苏大哥骂起人来好接地气^_^
显微镜找糖:大象、王八、小家雀儿……宁宁你是想起当年和pa同游江南的经历了吧?
呜呼呼 好熟悉的小家雀儿
啊啊啊好看好看,可爱死了
上一部我就挺喜欢沈七这个人物,我要看沈七和宁宁的船戏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