代发一些旧稿。
家住杀猪巷的李贵,这两天是走了背字了。先是屋里遭了老鼠,把吊在梁上的胡桃花生啃了大半不说,连案板下压得死死的油坛子也翻窜进去做害。他拣了一早上老鼠屎,紧赶慢赶出得门来,早市已尽散了。沿街一路叫卖,无人问津,从南大门行到太平桥下,实在口干难耐,暂傍着一支表木歇了,问茶博士讨了一碗水喝。冷不防瞧见河堤上两个青衫人一前一后巡望而来,忙不迭地掷还了茶碗,挑起担子就要走。只听背后遥遥叫道:“贵头哥,急慌慌的,做什么去?”
李贵情知逃不过,拱手唱喏道:“毛爷,问您老人家好。这不是一早还没开张,赶着去多卖几个子儿,好孝敬您老人家哪。”又忙从白布底下掏出两个饼子,往他手中塞去:“今儿芝麻没省着放,您老人家尝尝,香不香?”
那毛爷本名唤作毛万龙,不过四十一二岁年纪,肚子已经颇为肥胖,将一件衫儿撑得滚圆,如同一只硕大的青皮鸭蛋相似。闻言只推手道:“我老人家牙口不行,吃不得你这悭吝物儿。”口中说话,已穿街过铺,在姚记粉食店前一屁股坐了,叫店家备油糕、麻团各一屉,再煮一碗合羹,要浓浓的猪骨汤底,多多的肥肉浇头。见李贵支立在旁,故作惊讶道:“贵头哥,你怎地不坐,莫不是怕我吃了你的?你放心,平日三番五次吃你的请,今日定是老哥哥来做东了。”
李贵见他点的又是油,又是肉,心中暗自叫苦,强笑道:“说哪里话来!毛爷日夜巡街辛苦,我们多奉承些,也是应当。”一时陪座在旁,见与他同来那人却不上前,只在桥头柳荫下看几个年轻女郎穿珠子。并问:“那位爷吃过了?”
毛万龙乜了那人一眼,嘲道:“谁还敢请他呢!人家是金枝玉叶,瞧不上咱们这下贱行当。且莫说你这点便宜茶饭,上回汪大头赢了钱摆阔,请哥几个到孙家正店吃花酒,姐儿还没入席,他就忙忙地走了,生怕那几个婊子脏了他的眼呢。”
李贵赔笑道:“您这天子脚下吃皇粮的若还叫下贱,我们这些人一个个都该死了。”偷眼望去,见那位金枝玉叶负手背对二人,同一件青衫儿穿在他身上,竟比一旁拂堤的杨柳还挺翠几分。他心思一动,顺着话道:“……听说那公侯大府里的风气,向来不同一般。这位爷生得秀眉俊目,想是他婆娘看得紧,生怕外头有人把他勾了去。”
毛万龙塞了满口肥肉,挥手道:“什么公不公、侯不侯,他爹顶了天也不过是个御史,清汤寡水的五品官儿,见了我师公他干爹,跪还跪不过来哩!何况这位苏相公一心只想考个武官,可惜既非出身行伍,又没半点功勋,哪个婆娘看得上他?眼看都二十四的人了,还是粪堆上栽桩子——光棍一条。”
李贵虽未十分看见那人面貌,但粗略打量,总不过二十出头。只听毛万龙口吻,倒似老大无成了。一时附和道:“这人糊里糊涂,哪里比得毛爷大妻小妾、左拥右抱的快活?是了,我那浑家听说大娘子近日脚肿畏寒,备了些桂枝香药,正不知几时好去探望呢。”
毛万龙这才笑道:“你倒有心。忘了同你说了,前日我师公请我吃茶,我把你分付我的事问了,只说他家里厨娘灶妇都有了,只缺一个针线上的人。你婆娘若有些手艺,到我家送药时,趁便再与我做双鞋来。我却不是要贪图你的,只是好与我师公回话。”
李贵忍气道:“这是自然。只不知什么时候要?上月扯了匹绸布,都与您老做了夏衣衫,如今还欠着一吊钱在那里。若再赊时,只怕为难。”
毛万龙摇头晃脑道:“难,难,有什么不是难!别看你毛爷人前风光,背地里给人当牛做马的时候,你还不知道呢。远的不说,只说去年年底,我师公他干爹过生辰,光太湖、武康两地来的石头,便用了四十多条船才运进来。我是没日没夜守着几条河道,连眼皮子都不敢眨一下,生怕一不小心落了闸,连脑袋一并掉下去了是也!”
忽听桥头一阵喧哗,却是一个推着车的老汉,行将下桥,却被两个黄衣州务兵拦下。那老汉摇手指耳,示意自己听不见。一名黄衣兵一脚踹在他车上,冷笑道:“刘聋子,莫要装聋作哑了!你个老不羞从这桥上过身,十回中总有八回不肯痛快拿出钱来。我且告诉你:若不是咱们弟兄们舍命护你周全,你一家老小,妻女儿孙,早被鞑子拖去做了两脚羊哩,还有这等好营生!如今不过要你二五贯钱,便使得这浑样出来。今日不给你些颜色瞧瞧,你还真正把自己当个人物了!”
那刘聋子也是个妙人,见他说得凶恶,一头滚到地下,哭喊道:“皇天在上,我刘聋子卖了一辈子豆腐脑儿,老老实实,本本分分,等闲连水也不掺一分。谁料你们这些大老爷、小老爷、黄皮老爷青老爷,豆子不曾与我磨,卤水不曾与我挑,什么钱都要从我口袋里抠!进磨坊收一道钱,运石膏又收一道钱,盐也要钱,油也要钱,张嘴喘气都要钱!前几年说是为了打仗,北边要马革钱、兵刀缗,东南要漕运费、治安钱,大大小小加起来,我一家五口,尽日都为你们忙了!便是阎王殿里榨人油子,也比你们宽容些哩!今年说是打了胜仗,反还要多收一倍有余。左右也是交不起,倒不如把城门一敞,叫鞑子进来当大王!”
那两个黄衣兵连声骂道:“反了,反了!”举起脚来,便往他身上踢去。那刘聋子瘦小羸弱,被二人踢得滚瓜一般,犹自嘴硬叫道:“你们这些赤老,比鞑子又好到哪里去了?今天就是打死我,我也不服!”
桥头官兵当街打人,那是再寻常不过之事。这些人多是禁军军官,常年在城中屯驻,横行霸道无比,莫说平头百姓,连一般官员见了也要躲避三分。过往行人见了,皆敢怒而不敢言,毛万龙却瞧得津津有味。李贵正自鄙夷,见柳荫下那人已到了近前,往桥上一指,向毛万龙道:“毛兄,不知这一处街面,可归我们辖管么?”
毛万龙当着他的面,倒与背后那副嘴脸大异,反有些谄媚之态,嘴里只含混道:“是了,如何不是?待我吃了这一口,便到上头看看去。这些王八蛋,平日把自己瞧得天王老子一般,好处从来不想着咱们。万一打死了人,可别算在咱们账上!”
他嘴上说得堂皇,手中一双竹筷也搅得厉害,只是碗底那几根碎面,总也捞不到头。如此蹉跎片刻,才腆颜道:“方宜兄弟,且不必等我,你将这腰牌拿去请示,也是一样。”
那人早已等得老大不耐烦,得了这一句,抄起桌上腰牌,便往桥上去了。李贵伸颈望去,见那青影只一闪、一拂,还未见他如何动手,便将两名黄衣兵分开了。再看时,见他向二人亮出腰牌,又将地下满脸是血的老汉扶起。这刘聋子倒有几分硬气,吃了一顿饱打,嘴里犹自不干不净地咒骂。苏方宜扯着他背后衣衫,将他拖到一旁,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,又在地下寻顾一番,捡了一枚拳头大小的砖块,在手中微微一握,再张开时,已悉数化为粉末。
李贵见他突然炫耀武力,不禁心中骇然:“他这只手要是抓在人脖颈上,哪里还有命在?”
却见他神色从容,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土,又向地下一摊白花花的豆腐脑指了指。刘聋子原本一脸愤激不平之意,此时竟也消了大半。到后来,竟从怀中取出一把铜钱来,递到他手上,又朝桥头狠狠啐了口血沫,推着车一瘸一拐地走了。苏方宜将钱交纳过去,那两名官兵不但不恼,连钱也懒得数了。
毛万龙见官兵对他礼敬有加,呸的一声,将牙签子吐在地上,低声唾骂道:“罢了,罢了,爹亲娘大,都是咱们巴结不上的。小子,你可记住了!下回投胎,先多瞧准几个好亲爹、好舅舅,省得白白到这世上造孽。”抬脚走出几步,又忽然想起一事,脱下左脚鞋子,抽出一张皱巴巴的鞋垫,往李贵脸上一抛,抚着肚皮去了。
苏方宜对他的英雄所见,全不知晓。午牌时分告了回家,先问得父亲不在,这才放下心来,径往他母亲那里去了。一进房门,只觉昏沉沉的,门帘帷帐,都拉得严严实实。他母亲纪云芳半倚在锦榻上,额上裹着抹头,一脸病容,正自掩袖咳嗽。即问丫鬟:“请大夫看过了么?”丫鬟道:“看过了,说老夫人还是旧时的病症,只把上回的方子添补了几味。”上前看时,见春凳上放着一碗物事,粥不像粥,饭不像饭。于是故意凑上去深嗅一口,道:“妈,你吃什么这么香?给我也尝尝。”纪云芳忙伸手端过,怪道:“你这孩子,药也是乱吃的?”苏方宜道:“我瞧着倒不像药。”丫鬟在旁笑道:“这是老夫人常年吃的药膳,将人参、茯苓几味药材吊出汤来,与粳米同煮,最是滋补不过。”便将纪云芳扶起,服侍她进食。
苏方宜只觉那药膳一股浓浓苦味,心道:“药怎么能当饭吃?”便胡赖在纪云芳身边,道:“妈,我瞧你身子好得很,就是平日吃得太素了。人不吃些油水下肚,身上哪里有力气?你若吃不惯肉食,我到街市上给你买些兔头、羊肚、香鹌子,也好就饭下口。”纪云芳道:“阿弥陀佛!我不知拜了多少庙宇,许了多少心愿,只要你平平安安回来,我从此一心向佛,终生茹素,那是再无所求的了。如今万事落定,你却来坏我的道行。”苏方宜摇着她手道:“我人都回来了,这些话便不作数了罢!”纪云芳连忙握住他的嘴,啐道:“小孩儿不懂事胡说八道,佛祖莫怪!”又推他道:“好乖乖,俗话道:心诚则灵。你不替自己着想,只当替我这些年念着你的心着想罢!这些亵渎的言语,再不许说了。”
苏方宜心道:“我总有法子骗你吃下去。”嘴上只道:“好罢,只是你要多吃一碗饭。可如到哪里去玩了?早上看见朱雀桥边有卖牡丹花的,那些女孩儿戴在头上,当真好看!我也给你们买几朵来。”纪云芳道:“还有什么玩的,亲也定了,还针也不会、线也不会的,自己也慌了,整日跟嬷嬷们学女红呢。”听到后一句,不由笑道:“妈已经是个老太婆了,哪里还戴得这个。我孩儿生得漂亮,自己多买来戴罢!”说着,便不觉拿手摩挲他的脸。苏方宜道:“只怕洒扫打更时,有些不便。”纪云芳扑哧一笑,道:“你父亲怕你闲着生事,才叫你充了这个街道司的职衔。好乖乖,你且忍耐几天。你舅舅他们都说了,你在北疆干了许多大事,待他们一回京,便去皇上面前替你请功。到时物色一位门当户对的小姐,与我孩儿结为姻亲,再生个一男半女,个个都和你一般淘气。阿弥陀佛,那时我就是死了,也闭眼了!”
苏方宜听她忽然论起婚嫁来,敷衍几句,便一股脑儿跑了。出得门来,便沿河岸一路徐行,说是巡街,倒与闲逛差不多了。其时春阳正好,他独立朱雀桥上,只见远处街巷,有红妆翠翘、杏帘酒望;眼底春波,并夹岸垂柳、柳下行人,尽是金灿灿、亮煌煌的颜色。一时竟叹了口气,心想:“这又何止比宣州繁华百倍?便胜过一千倍,一万倍,也还有多。”转眼四顾,见桥下坐着一个渔翁,卖花的却不见人。他心道:“且找他问上一问。”步下桥来,见那渔翁头戴一顶破破烂烂的大斗笠,赤着一双泥腿,正自怡然垂钓。再走近时,见他手中所持的却是一条长长柳枝,旁枝末节都削去了,只余末梢一些儿柳丝,其上既无鱼饵,也无曲钩,连水面也只轻轻沾湿。
他心中诧异,忍不住道:“请问老丈,这钓的是什么?”
那渔夫原本倚在柳荫下打盹,闻言也不动身,只将斗笠边略抬了抬,道:“不钓什么。早上出门慌张,鱼竿鱼篓都忘了带。走到这里,偏又发了兴致,于是钓上这么一钓,也讨些虚头快乐。”
苏方宜听他声音,年纪倒不很老,说话却老气横秋。一时只想:“你鱼也得不着,这虚头快乐,又有什么好讨的?”
忽听桥上有人叫道:“苏相公。”抬头望去,只见一个褐衣麻鞋的小贩,正挑了一副担子,一边高、一边低地从桥上下来,擦汗道:“小人李贵,相公怕是不记得了。”
他这般装束的人,苏方宜一天总要碰到百八十个,于是歉然摇了摇头。李贵道:“小人早晨在太平桥下,有幸见得相公出手,心中万分敬佩。小人虽与那卖豆腐脑的不相识,见他被打的那样,便像打在小人身上一般。难得相公这样的人,还肯替我们这些人打抱不平。只一件事,小人好生不明:不知相公与他说了什么,教他把怨气都散了。”
苏方宜“哦”了一声,道:“也没什么。我跟他说,你交的这些钱税,上头没有一个不贪的,不过一层一层盘剥过去,最后落到前方将士手里的,总算也有两三成。仗着这两三成的势,才打了几个胜仗。你久居太平,没见过鞑子如何杀我南朝百姓。若叫他们进到这汴京城,往你脑袋上这么一捏,一个头便如这砖块儿一般稀碎,脑浆也同豆腐脑一般淌了一地了。说什么开了大门迎鞑子,难道鞑子倒会把你当人不成?”
李贵只听得面无人色,连声道:“受教,受教,小人再不敢怨怼了。”又缩了缩舌头,悸道:“相公莫不是见过鞑子,说得这般活灵活现!”
苏方宜心道:“相公岂止见过鞑子,连鞑子头头也睡过好几年。”待打发了他,忽而想起毛万龙走时,似是将脚下什么东西向他扔去。遂又道:“你与毛万龙认得么?这人最爱趋炎附势,言必称权贵,我是万分地瞧他不上。又极贪小便宜,他若问你索要钱财,还是莫给为妙。”
李贵苦笑道:“是。小人本不爱求人,只是我岳丈去年过了,我浑家一向在他铺子里煎汤熬药的,如今哥嫂接了手,便不好呆的了。毛爷说他师公府里还差几个下等仆妇,小人这才托他引荐的。”
苏方宜鄙夷道:“什么师公,就是东京都水监一个监长,自己姓师的。都是他上赶着巴结,人家哪里认得他!”待听见“煎汤熬药”,似有所动,只道:“你且不要理他。”忽闻见一阵饼香,指道:“你这挑子里头是什么?”
李贵忙掀开白布,道:“是小人卖的馕饼,如今过了时辰,里头都硬实了。相公若要吃时,明早我再做了送来。”苏方宜撕了一角嚼了,欣然道:“就要这样的才好。羊角巷你认得去不?将这些一并挑了,到巷口第四家敲门,只说我送来的就是。”李贵喜不自胜,向他连作了几个揖,如飞一般去了。
那渔夫一直闭目养神,此时却张开眼来,向他道:“小公子姓什么?”苏方宜奇道:“姓苏。”那渔夫道:“我与小公子赠一别号,莫若‘春风过客’四字最妙。前人咏曰:占断雕栏只一株,春风费尽几工夫。天香夜染衣犹湿,国色朝酣酒未苏。我观小公子行事,有富贵身,温柔骨,真如春风拂槛一般。何况你又姓苏。”
苏方宜听他谈吐不俗,不由好生感慨:“汴京毕竟人物风流,连一个打渔的也掉得一肚皮书袋。”遂问:“那你又姓什么?”那渔夫笑道:“姓沈。”苏方宜皱了皱眉,心道:“这姓姓的不好。”旋从身边摸出一串钱来,放在他手中,劝道:“沈兄,你有空闲谈,不如拿这几文钱去,买些钩饵、粗线回来。似你这么干坐,真正只钓得一阵春风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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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条评论
太好看了!!
过年了,也是吃上年夜饭了 TT