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·莫多情

代发一些旧稿。

 

那渔夫也认出他来,笑道:“苏公子,你好。”挥臂一扬,欲将那鱼钩扯去。不料那钩子钩的巧妙,一扯之下,倒将苏方宜拉得向前踉跄了一步。

那白发老翁向二人冷冷瞥了一眼,嘲道:“平生只许愿者上钩,今日总算钓着一个真的了!”

那渔夫也笑道:“怪不得刚才恍然觉得一头大鱼咬钩,原来是梦非真。”说着,将钓竿插入溪石之间,将苏方宜迎上岸去。苏方宜道了声谢,脱了鞋袜,解了发髻,与他在茶炉旁坐了烤火。一问之下,才知此地名叫白头坞,乃是太宗年间一个极有名望的渔市。沿岸水村,南北船客,皆在此处吃作。盖因水上之人居无定所,爱恨皆快而炽烈,更兼渔女貌美,船妓多情,绝少有白头之望,遂作此名。后来发大水淹了几回,虽广植榆、柳,亦无所用,终于人迹不至,日渐荒疏。如今一天也只有一二趟客船过身了。他二人贪爱清静,无事常来闲坐。又问苏方宜何故至此。苏方宜将方才之事说了,忿忿道:“他既不许人去,不搭我上船便是。中途打人落水,是甚么道理?本来一件邋遢事,混了交差也就罢了。惹得老子牛劲上来了,非捅了他老巢不可。”一边说,一边怒冲冲的将袜子拧干,一双鞋子更是拧得蹄筋也似。一时使足了力,只听一声烂响,半边底都裂开了。

那渔夫见他全身无一干处,两只光脚拢在火边,便将自己身上一件旧袍脱下,替他披在身上。闻言道:“闽商向来讲究和气生财,只怕人家另有苦衷,不好说得。”苏方宜摇手道:“老丈,你有所不知……”一抬头间,见那渔夫一张脸近在眼前,虽有些风吹日晒之色,却绝非老态龙钟,最多不过三四十岁。遂改口道:“沈家阿哥,那老贼皮明知我的厉害,还不知死活,向我动手,分明是不把我放在眼里。还有那陈小七,与他一个鼻孔出气,眉来眼去,一样该杀!哼,小七小七,排行第七,又是什么好东西了?”

那渔夫眉目一动,才要开口,只听一声冷笑,却是那白发老翁所发。苏方宜不解道:“请问老丈,这句话有甚么好笑?”那老翁背身向他,兀自运棋,丝毫不加理睬。那渔夫笑道:“你不识得他。这位徐先生,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隐士高人,生平最是眼高于顶,轻易不与人好脸色的。他老人家平日在山中餐风饮露,深居不出,又自立一个名号,唤作七绝堂主人。旁人前来拜谒,皆须与他比试一番。若侥幸胜得一二场,进门看座吃茶,得一二句他老人家的教诲,从此受用不尽。”苏方宜好奇道:“那要是输了呢?”那渔夫正色道:“那就不知道了。不过他老人家向来行事乖张,非常人可比。只怕遭他轻厌,沉在塘里,也未可知。”

苏方宜见他说的正经,也不由信了几分,再看向那老者时,果然有了些凛然不可侵犯之意。遂将声音压得低低的,凑头问道:“不知他是那七绝?”那渔夫也低声道:“便是琴、棋、书、酒、吃肥肉、放臭屁,还有谁也瞧不起这七样了。你可有擅场的?”

苏方宜心道:“前几个也还罢了,那吃肥肉、放臭屁,又算甚么绝学了?至于瞧不起人,我倒也有些心得,那又如何比法?”愈想愈妙,起身到那石头棋盘前,向那老者拱手道:“我来讨教一盘棋,不知可不可以?”那老者头也不抬,如同没听到一般。苏方宜心道:“只怕年老耳背,也是有的。”又大声说了一遍,那老者忽伸手掏了掏耳朵,伸指向柳枝上唧啾的雀儿一弹,对他却正眼也不瞧。

苏方宜几时受过这般冷遇?一时有些讪讪。忽听那老者“嗳哟”一声,却是那渔夫坐在火边,扔了枝柯来打他。口中道:“徐老怪,别人与你说话呢。你装聋作哑,羞也不羞?”那徐老怪这才向苏方宜白了一眼,将袖一拂,将棋盘上半数棋子扫到一旁,也不等他坐下,先执黑子下了一手。似是心中不满,当啷一声,打得石屑乱飞。

苏方宜起初不明其意,见他老大不耐烦的在那里等,这才反应过来,忙在他对面坐了,将一枚白子拈在手中。细看来,见双方大势已定,只余边角纷争,却是一个残局。他这门技艺师从蛮夷,又弃置多年,临阵不免有些气短。又见那老者白眼望天,傲气逼人,棋艺定然十分不凡。一时心中发虚,手上出汗,一盘棋走得稀里糊涂,只是胡乱占子而已。谁曾想一局终了,竟然横扫敌手,胜负悬殊。见徐老怪双手抱怀,冷冷觑着他,心中叫了一声侥幸,欠身行了个礼,问道:“不知先生为何发笑?”

徐老怪从鼻孔里哼了一声,道:“笑你刨树捉老鸹、瞎子弹琵琶,入蛰的虫儿拱菜瓜,白吃了福建佬的板刀面了!”

苏方宜一怔之下,忙道:“愿闻其详。”心道:“这位高人说话,倒是活泼可亲。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?”等了半天,不见下文。只见那徐老怪重整棋盘,盘腿笼袖,自顾自推演起来,竟又将他视作了无物。

苏方宜见他这番姿态,不由有些恼火:“这老头儿好大的排面!老子陪他耍了半天,只配他开口说一句话。”也顾不得其他,一屁股坐回对面,将一粒白子夺手抢过,当啷一声,重重打在棋盘上。

徐老怪乜他一眼,并未多言,只以黑子相对。苏方宜有心杀他一个片甲不留,卯足了力气,不惜连找损劫,几乎杀红了眼。谁知那徐老怪并不正面相抗,反而棋风一变,十分温吞绵软,浑不受力。苏方宜使尽平生所能,却如一道狂风暴雨般的急攻对上太极云手一般,看似占尽上风,实则连对方衣角也摸不到一片。一盘棋只下得处处掣肘,不痛快之极。终局之时,已经心灰意冷,只想推盘认输算了。不料清点下来,竟险胜了一目半。

他吃惊之下,几乎不敢相信,忍不住将最后一块大空又点了一遍。见徐老怪冷飕飕地盯着他,这才发问道:“这起人煽风点火、两头钻营在先,无故发难、害人性命在后,可见蛇鼠一窝,个个都不是好人。我去那村子打烂几个,又有甚么不对?”徐老怪懒洋洋地收拾棋子,口中道:“谁说不对了?有这一身好力气,自是打遍天下无敌手。莫说几个布衣商贩,世人都怕了你。”苏方宜听他口吻中充满讽刺之意,正要发作,忽然心中一凛,想到:“方才那一局,我一味猛打,如打在棉花堆里,始终不着实处。难道是他点化我来着?”于是忍着气道:“先生此言似别有所指,不知何解?”徐老怪嗤地一笑,把几根花白胡须上下点了点,道:“行也,行也!不知你要大解、中解,还是小解?”

苏方宜听他说话不伦不类,心想:“这老儿多半是在故弄玄虚。”故意道:“你老中解就行了。实在这把年纪,大解、小解只怕多有不便。”一语未落,只听那渔夫在水边哈哈大笑,连钓竿都歪在一旁。

徐老怪丝毫不为所动,只把下巴向棋盘一扬。苏方宜一心要挫挫他的威风,立刻投身入局。这一次倒不莽撞冲突,只以小心稳妥为上。心中暗自思忖:“第一场我全无取胜之心,反而大获全胜。第二场立志非赢不可,却赢得好不艰难。看来这残棋颇有古怪,我要拿下这一局,心中便不能想着赢,才能立于不败之地。”但他的棋风本就是刀兵之势,从来都是寸土必争,锋芒毕露,要他压下好胜之心,谈何容易?与其说临阵对敌,倒更似与自己周旋。如此全神贯注,心境渐渐澄明,眼中别无所有,身外一物无存,惟春风落落、闲敲棋子之声。忽一声飞鸥扑剌,如梦初醒。看棋盘时,只见子目皆空。举目一望,不由怔然。原来这全情投入的一局,白棋竟输了十目有余。

只见徐老怪满头汗珠如黄豆一般涔涔而下,将一个半秃脑门洗得亮晶晶的,口中喃喃道:“通了、通了,这下全通了!夫坐忘者,奚所不忘哉?内不觉其一身,外不识有天地……不愧是一代棋圣严子卿庐陵悟道的千古名局,好一个坐忘劫!哈哈、哈哈、哈哈!”忽然一跃而起,手足并用,绕着那棋盘狂奔了好几圈。

那渔夫笑道:“恭喜,恭喜!今晚又多吃得二斤肥肉了。”

苏方宜见他状若疯癫,也不由有些好笑。那徐老怪突然止步,喝问道:“小子,你笑什么?”苏方宜拱手道:“先生棋艺一绝,我笑自己不自量力。”徐老怪嘲道:“你倒还有几分自知之明。这一局我打得痛快,且把那桩公案解了你听。”苏方宜忙道:“愿闻其详。”那徐老怪振衣而坐,捋了把头发,又恢复了先前的高妙绝尘之姿,摇头晃脑道:“我讲个笑话,你只做笑话听。话说淳化年间,蜀地大乱,盗匪横行。一老妪年逾五十,逃之不及,落入匪手。遂求道:家中别无所有,只有一个小女,还有几分姿色。只叫她陪各位睡觉就是了。众匪允了,从此相安。忽闻官兵剿匪来到,女问娘:何不趁夜投奔,求官兵庇护?老妪叫道:我儿饶命!这土匪好歹只弄你一个,若落入官兵手里,连老婆子也保不住哩!”说罢,自己先拍案大笑起来。

苏方宜听他说得荒诞不经,好生不解:“我要教训那几个拖人下水的商客,与土匪、老妇有什么相干?”待再问时,见他笑得捶胸顿足,如何停得下来?于是赤足回到那渔夫身边,向他请教一二。那渔夫听了徐老怪之语,摇头笑道:“我不是本村的人,只在那山上道观借住,对他们这笔账不甚了了。不过依他之言,那人对你下手,也是无奈之举。想这汴京物贵,居之不易。他要将一条鱼儿打出那般名声,明里暗里,不知打点了多少山头,花费了多少柴米。好容易赚了几个家当,这一宗两姓斗法,又将他打回原形。前头的心血尽落空了,后头又是一堆难缠的鬼。我若换了他,也将那篙儿折了,船儿沉了,再不干这亏本买卖了。啐!只是他这个比方,当真粗俗不堪。”说着,伸手掏水洗了洗耳朵。

苏方宜听他三言两语,也并不见得如何高明,却好似从他人眼中望来,照见许多自己未曾想到之处。忽然想起一事,忙道:“不好,那老头还被我拴在树上呢!”赶去看时,只见那艄公与船早已不知去向,垂杨上只剩一截断绳。

那渔夫听了,点头道:“去了好,去了干净。你也快活,他也快活!”

苏方宜悻悻道:“老子也灌了他一顿水饱,不算吃亏。”说着,只觉一阵钻心的肚饿。此时已近日暮,他足有三四个时辰没正经吃过东西,全神贯注时尚不觉得,一闲下来,只饿得头昏眼花。将那渔夫脚边的竹篓举起一看,只有虾蟹两三个,鳑鲏七八只,加起来还抵不得一口肉。一时失望道:“你这人空谈起来一套一套的,自己的吃饭营生却不怎么精神。”那渔夫笑道:“是。”在怀中摸索一阵,将一个小小布包递来。打开看时,便是与那艄公身上一样的蜜饼。苏方宜一口便吞了大半个,噎得直翻白眼,从身边一摸,幸喜酒葫芦还在,忙打开灌了两口。那徐老怪原本立在岸边昂首而望,鼻子忽翕动几下,向他转过头来。苏方宜忙向他递去,客气道:“先生喝么?”那徐老怪翻了个白眼,不屑道:“小子好没见识!这酒不是拿来喝的。”那渔夫在旁笑道:“这是药酒,艄公常用来擦膝盖的。因一年四季在水上行船,极受湿寒之苦,不得不以此止痛耳。”苏方宜忙呸了好几口,道:“怪不得一股苦味,舌头也麻了。”言谈间,见一条坐了七八个客的渡船经过,忙招手叫住。另有一条蚱蜢舟儿,从山影之间悠悠而来。船头立着两名青衣小童,见了徐老怪,忙将长竹板抛下,欲搀扶他上船。徐老怪推开二人,仰头而上,复又回头问道:“沈七,今日还在我那里歇么?”那渔夫自嘲一笑,道:“我是来躲清静的,到哪里歇不是歇?”三两下拾掇了用具,一步跳上船去。

苏方宜听见沈七二字,连渡船也不上了,猛然向那渔夫看去。那渔夫才蹲下身子,拿虾须逗那小童玩,见状也不由向他望来,笑问:“怎么?”苏方宜心中一震,随即想到:“他那太子哥哥为那甚么监军之议,正是焦头烂额之极。他若是那姓沈的,岂有这般悠哉之理?”摇了摇头,道:“没甚么。这个送你罢!”说着,将那酒葫芦一抛,正落入船中。那沈七笑道:“多谢!两次蒙公子赠物,实在感激不尽。下次若不嫌简慢,也请到小庙坐坐。”遥见那徐老怪怪眼一翻,哼道:“你要他来,我就不来了!……”

苏方宜坐船到岸,天色已黑。回家胡乱睡了一觉,不想头一天打得透湿,第二天起来,身上竟有些不爽利。他母亲听了,忙唤人熬了浓浓一锅药汤,叮嘱他照三餐吃了,又叫他不要记挂上值,只管在家安心歇养。他心中暗暗叫苦:“昨天随口扯谎,今日果然惹病上身。”好容易偷溜出来,赶往马场时,上场已过半了。一看花红,竟然一分未得。一时大怒,张口骂道:“好一群废物饭桶!老子一时不来,屁眼都被人打穿了。”亭名苦着脸道:“老大,不是我们不争气。对方不知怎地来了个硬手,胯下马儿不俗,快得风吹一般。实在追他不上!”苏方宜骂道:“放你妈的屁!”站在场边一望,见纷纷尘草之中,果然有一人一马脱颖而出。那马体格健硕,神态威严,身上绽开点点红斑,艳如桃花。苏方宜见了,连眼珠都挪不开,心中大叫一声:“好马!”马上骑乘的却是一名少年,脸只巴掌大小,一双眼睛倒占去一半。此时他正在边角慢慢走动,手中一根弯月球杖也只松松握在手中。忽见格坦、都仁与对方一人争逐而来,那桃花马将四蹄轮流在地上一搓一转,那少年双目闪动,灿若明星。倏然之间,只听他一声吼叫,连人带马,好似一名大力士倒转七八圈、全力脱手的一只沙锤一般,直打入那三人之间,将那球穿刺出来。亭名忙将马去追,眼见就要拐最后一个弯,只拿出十分本领,恨不得斜飞于地。谁知那少年马术更是了得,马蹄弯折已到极限,人竟如纸鸢一般横飘,将球杖举过头顶,轻轻一拨,球儿如长了眼睛,直落入风流眼中去了。

苏方宜又惊又喜,问道:“这一支马队叫什么名字,是谁手下?”麻老板忙凑上道:“听说是个富贵王爷花了几万金闲养着,陪他作乐的,名字便叫‘今朝’了。这人瞧着眼生,想是他临时买雇的。”苏方宜道:“好,我去会会他。”旋即驰入场中,一边系那襻膊的带子,一边来到那少年面前,笑道:“好漂亮的马儿!”那少年见了追风,也是眼睛一亮,应道:“你也、漂亮!”苏方宜听他口音生硬之极,想是新学汉话不久。遂道:“这样罢,我们打个赌。我赌片刻之间,这几面旗子都要归我所有。”说着,向场边花枝招展的红旗一指。那少年被他一激,也不由好胜心起,扬起下巴,道:“赌、什么?”苏方宜道:“赌你将这马儿借我骑几天,如何?”口中话音才落,球杖倏然探出,将那少年手边一个球勾过,纵马飞奔而去。那少年怒骂一声,立刻飞马来追。虽不辨其意,想来不是甚么文雅之辞。那桃花马脚力惊人,四蹄翻飞,竟比追风有过之而无不及。苏方宜连传数次,始终不能摆脱,眼看球网就在眼前,索性离鞍而起,大叫一声:“亭名!”人已到了半空中。那少年见他球未到手,人已力竭,冷笑一声,便不再追,只斜切方位,打断亭名接应。不想亭名见他阻拦,连马也不要了,整个瘦小身躯高高抛起,百忙之中,还在那桃花马脸上踩了一脚。他胯下骏马一往无前,直冲到苏方宜脚下。苏方宜在马背上微一借力,球杖一挥,都仁正好将球送到,方位角度,如同量好了一般。只听喀啦一声,球已穿眼而过。此时追风绕了个圈子奔来,将苏方宜稳稳接在背上。他回身向那少年笑嘻嘻地伸出一个指头,花官也高声唱道:“京西马队,得一分!”

那少年生怕那桃花马受伤,忙俯身查看,见亭名一脚踩了个大大的黄泥印子,顾不得脏污,举袖就去擦拭。旁人忙递过手巾来。苏方宜方才一番演义,也有些咳嗽流涕,看身边时,无一个识趣知意的。不由骂道:“看看人家怎么伺候的,也不知道学着点!”那几个都笑道:“学个卵!你不行就赶紧滚,别在这里碍手碍脚。”苏方宜挥杖就打,追骂道:“老子不来时,你们叫人按在地上打,个个屁滚尿流,哭爹喊妈。现在装起大爷来了!”

那少年远远望来,见他们笑闹成一片,眼中不由流露出怀念羡慕的神色。

再入场时,苏方宜已知对方队伍实力平平,全靠那少年出奇制胜,遂也抛下旁人不去理睬,只是一味与那少年缠斗。起初他欺那少年身轻,欲以体力压制。使弄半天,连球影子也没摸着,这才想起:“他妈的,我又有甚么力气了?”于是改变战术,只将那少年与旁人切割开来,不让他与队伍会合。眼见那少年屡次如鬼魅般突破重围,那身形瘦削平薄之极,如同一片细长的翠竹叶一般。打马球虽非贵族专属,但一场下来也所费不赀。尤其正赛选手,多是肌肉丰隆之辈,从来没有这么清瘦的。他从后追击时,见那少年衣服被风鼓动,露出下面腰身的形状来,只怕还不到一拃长。一时突发奇想:“要是拿球杖挑住他的襻膊,会不会像放风筝一样,把他整个人放起来?……”

一场将毕,那少年受制于苏方宜,再未能一展抱负。眼看最后一个花红也要落入敌手,不由心浮气躁,见苏方宜持球过身,纵马就来相撞。那桃花马壮健无匹,苏方宜毫无防备,嗳哟一声,只撞得从马背上直坠下去。那少年忙探身来救,一手却抓了个空。正惊疑间,只见眼前一花,苏方宜竟从马腹下翻身而起,手足空门大开,如同一只狼蛛一般,口中笑道:“你输了!”一把抓住那少年胸口,便要挥杖夺球。谁知那少年反应极大,立刻就要将他挣开,连那马也急勒而起,在原地嘶鸣奔旋。苏方宜一套动作本来贯如串珠,这一下反而给他打断关口,球也远远抛了出去,倒便宜了场边蹲候的都仁,振臂一挥,正中网心。

他心头掠过一丝异样,却并未深想。待比赛尘埃落定,那少年轻骑而来,向他们比手划脚,说了几句话,吐字与南语截然不同,喉音极重,仿佛从胸腔中发出。对方队长连忙在旁翻译,原来这少年是西藩高鹘部乌蒙族人,名叫辉辉儿,那是藩语中“闪电”之意。苏方宜听了,不由赞道:“果然贴切!”那少年大为高兴,连鼻头也翘了起来,又说他这一次进京,带了好几个同伴,都是极热情、极豪气的人。下次如有机会,一定要请苏方宜与他们相见。苏方宜笑道:“我生平最喜欢交朋友,那是求之不得。”将那桃花马摸了又摸,爱不释手。辉辉儿见了,比划道:“这个,不是我的。是、我……我……”想了半天,将手合拢又解开,一时形容不出,急得脸颊也红了。对方队长解释道:“这匹马儿,是他们萧关总兵的座驾,故不能借给你骑。”苏方宜奇道:“萧关总兵?那是谁?”麻老板忙在旁道:“那是当今六皇子,封了秦王的便是了。他老人家武功赫赫,征青海,破燕然,将一干西北夷狄打得服服帖帖,再不敢兴兵作乱了。”

苏方宜久在北原,连其蓝之西也没去过,何况更遥远之地发生的纷争?但这几个地名倒不陌生,都是御剑教他李卫公西征时提及过的。遂想:“这秦王倒是英雄了得,如能向他讨教兵法,定是快事。”笑道:“过几天我就要打那飞龙队了,他来不来?说不定他老人家看了一高兴,便将这宝贝送给我了。”

辉辉儿面露为难之色,连打手势,大概对方贵人事忙,不好替他答应。又忙拍了拍自己胸膛,表示自己是一定要来赏光的了。听到飞龙队之名,忍不住撇了撇嘴,道:“他们、有一个人,很坏、很坏!你见了,千万要、躲开!……”

苏方宜见他说的用力,忙点头应了。麻老板见上场一举获胜,下场自然不在话下,与飞龙队一决高下,已是板上钉钉之事。一时喜之不尽,在群玉楼亲自设宴犒请众人,又请了张运唐作陪。众人进来,但见:仙雾渺渺,流水迢迢。原来宴所却是在一处极清丽的水汀之中。席上珍馐,无不精致小巧,又刻意做出竹影山色。几名歌女隔水而坐,清歌丝竹,别有一番动人心处。那群草原莽夫哪里识得风雅?一下嫌菜素了,淡出鸟来,逼着店家宰了一头活羊,连毛也没剃干净,便各自操刀,一哄而上,自解了羊肉煮了吃。一边据案大嚼,又连声催促,叫后面的女人过来倒酒。麻老板无奈,只得将屏风撤去,露出七八个怀抱琵琶、含羞带怯的少女来。一时道:“捡些老爷们爱听的曲子且唱来。”众女面面相觑,似有不豫之色。张运唐嘲道:“倒走一二十年,侬几个都是太平桥下沿街叫卖的货。如今倒装起小姐来了。又不是不给你缠头!”这才敛了眉目,娇声唱道:

 

窄罗衫子薄罗裙,小腰身,晚妆新。

每到花时,长是不宜春。

蚤是自家无气力,更被你,恶怜人。*

 

那几个几时见过这般妩媚风流?虽一字不知其意,实已听得痴了。满座一时无声无息,只闻羊肉在锅中煮得咕噜咕噜之声。歌罢,只听一声大叫,早一人抢了一个在手里,如同饿虎扑食一般,把几个少女骇得手脚发软,几乎摔碎琵琶。独留下一个黑发极浓、玉色衣裳的,见到众人凶恶,兀自在那里坐立不安,手指不停扭着琵琶细细的颈子。

麻老板心中品评:“众女之中,以这个最美。”只听苏方宜笑骂一句,转头对张运唐道:“几个畜生好没规矩!张兄,请用这一个。”张运唐忙道:“我向来不好这调调儿。兄弟且莫顾我,只管快活。”这才将那女孩儿放到身边,命她斟酒切肉。麻老板见了,不由心中奇异:“这几个北人对他好生尊崇,竟不像一般的主从,倒似那山贼拜了头领,分了尊卑。但这位苏相公明明出身名门,怎么弄了这一身匪气在这里?”又陪了几杯,忽听苏方宜笑道:“你扯我衣服怎地?我还没对你如何,你倒先动手动脚起来。”那美貌歌女顿时晕红双颊,颤声道:“实是公子身上这条紫绸太长,将奴琴头缠住了。”那几个都哄笑道:“他身上还有一条更长的,你还没见过呢!”

苏方宜从后把几个屁股都踢了一脚,骂道:“这长不长了?”见张运唐正自斟饮,过来与他对了两杯,说起那少年提醒之事,张运唐摇头道:“三火儿他们几个,虽改投门庭,遭人不齿,倒不听说有别的劣迹。他们队里另有两个硬手,一个叫作‘血手人屠’辛平,据说块头极巨,身上有千斤的力气,发起狂来,连马也撞翻了。另一个也有个诨号,叫什么‘摩睺罗伽’,是那飞龙队的队长。要镇住这几个狠人,想来也有他过人之处。”苏方宜笑道:“你们汴京风气如此,人人都有个骇人名号。连乡下吃肉放屁的老头儿,也不例外。”张运唐一语不发,只望着他笑。苏方宜酒后鼻塞,昏然向他看了一阵,才忽然反应过来,笑道:“他妈的,原来老子也有了。”张运唐大笑道:“正是!兄弟,你的花名,便是连人带马,叫作‘白雪玉修罗’!”

苏方宜听了这五个字,不由一阵恍惚。旋即一笑,向身边道:“先前我听江上采莲的歌儿,与你们方才唱的有几分相似,只记得有蜻蜓二字。”那美貌歌女忙道:“奴也唱得。”于是玉指轻拨,朱唇微启,柔声唱道:

 

浣花溪上见卿卿,眼波明,黛眉轻。

绿云高挽,金簇小蜻蜓。

好是问他:来得么?和笑道:莫多情。*

 

* 皆出自唐代张泌《江城子》。

 

– t.b.c. –

13条评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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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MM916 (@MM916)

    终于等到了~~~papa 宁宁 ,情人节快乐 ! 恰老师情人节快乐! 大家情人节快乐!

    2025-02-14 18:3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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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yoko0717 (@yoko0717)

    今晚来看更新啦。
    祝情人节快乐。愿故事里的他们,虽然会经历波折,但千帆过尽依然在好好爱着彼此~

    2025-02-14 22:0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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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ac123568 (@ac123568)

    哭死了哭死了 情人节居然蹲到了这样一份礼物 希望大大能够有生之年更新完啊 真的太喜欢大大的文笔和这个故事了

    2025-02-16 15:1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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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robin (@robin)

    绝妙的文笔和故事节奏,反复回味中…

    2025-02-18 16:5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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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anthea (@anthea)

    刚入坑就有后续,谢谢作者大大。

    2025-02-20 12:4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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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veronicaboy (@veronicaboy)

    一月一章的节奏,我也甘之如饴~~3月已到,下一章还会远吗

    2025-03-05 17:5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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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KMF123 (@KMF123)

    读一章,又能活好久,期待, 好多人期待, 加油

    2025-03-30 19:5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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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Hussar (@Hussar)

    很开心又能看到续集,不知道恰大如今怎样?已经没有渠道了解到恰大的状况了,祝一切都好

    2025-04-05 15:3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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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Yansy (@Yansy)

    第六章什么时候出呀?我好期待

    2025-04-21 11:5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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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anthea (@anthea)

    宁宁,认识你也有几个月了,每天都想看看你的故事。你找到自己灵魂所在了吗?你知道自己是谁了吗?你能痛痛快快笑一场了吗?嗯,真好。哦哦那不耽误越影撒欢了,有缘再见。(谢谢孔恰老师,谢谢)

    2025-06-15 20:4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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