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·初相识

代发一些旧稿。

 

不知睡了多久,只觉潮意浓得冷水一般,那些书卷帐被,越发勾沉出陈年的气味。依稀听得那少年与人对话之声,床边似有一人移步近前,将一张薄被轻轻拉开,替他盖在身上。

他惯于在床上跟人撒娇的,一时迷迷糊糊,伸手捉住那人袖子,压在自己脸颊下蹭了几蹭。突然之间,雷鸣闪电般惊醒过来,忙不迭地坐起身来。慌乱之中,被子也滚到了地上。

只见一名蓝衣男子抚袖立在床前,想来便是此间的主人了。见他起身,忙将床被拾起,歉然道:“吵醒你了。”

苏方宜揉了揉眼睛,向他脸上望去,不由好生诧异。这位聂相公生得身形颀长,容颜端丽,恍如一块极通透的美玉,那也不必说了。更奇的是那一身清疏之意,便在这虫蛀鼠穿的破屋中,也如玉盘滴露、风荷翻袂一般。若不是脸上实在太瘦削了些,当真是一位举世无双的才貌仙郎了。

然而令他心中诧异的,却是另一件事:“这人好生眼熟,倒似在哪里见过!”

那聂相公目光落在他脸上,也似乎怔了一怔。苏方宜才觉自己口角似有些涎水,头上的冠巾也半松不散,好几绺头发都沾在了脖颈上。一时有些讪讪,咳了一声,道:“方才坐在这里等茶,不知怎的,竟发困睡着了。”那少年在屋子那头笑道:“是了,我一转背的工夫,相公便倒在那里鼾声大作,叫也叫不应了。我轻手轻脚在这里做事,饭也没淘,菜也没洗,便匆匆忙忙煮了。等下吃出石头沙子,可不许怪我。”苏方宜向案头叠摞的书卷一指,自嘲道:“我一见这位仁兄,好似鬼的手拉着我一般,直往周公那里去了。”那聂相公也不禁莞尔,道:“这事须怪不得公子。我平日在这之乎者也、假作斯文时,也常常叫瞌睡鬼拉了去。”一时唤道:“阿成,替这位……相公梳头。”苏方宜忙指自己道:“苏。”二人叙了年庚。原来那聂相公单名一个砚字,皖南人氏,与他同年同岁,六月二十七的生辰。说话间,一团热烘烘的饭熟香气直扑过来。聂砚道:“公子如不嫌简慢,将就用些蔬饭。”苏方宜待要推辞,阿成已挑起半面帘儿,笑道:“落雨天留客。相公这时便是想走,也走不成了!”果见那雨丝儿好似千针万线一般,尽在窗前斜飞。遂笑道:“既这么说,索性再叨扰一顿也无妨,只怕你们嫌我吃的多了。”聂砚忙道:“公子说笑了。阿成方才与我说了,他在街上遭人勒索,幸而公子如神兵天降,将几个流氓都打跑了。我们正不知如何谢你呢。”说着,便下地自去张罗。苏方宜见他走开,便向那阿成悄悄道:“你这小子说话不尽不实,倒把自己摘得干净。你家公子这么正经的一个人,你却偷偷摸摸,干些听人墙角、不三不四的勾当。”阿成与他相处半日,已不如初时拘束,闻言嘿嘿一笑,道:“相公,此事须怪不得我。须知我家公子年少时,正是听墙角的祖宗。举凡家中这些名经宝典,还有他一身功名,大半便是听书院夫子的墙角听来的。他另有一门本领:无论听讲多久,章句如何繁难,转头都能一字不差地默写出来。”苏方宜咋舌道:“好厉害!你若有他的一半,也不会被人追着打了。”阿成道:“那是天生的,如何羡慕得来?倒是今天见相公飞檐走壁,拳打脚踢,那么高的一道桥,跟飞鸟似的,翅膀一张便下去了。我在上面看着,眼睛都直了。”苏方宜笑道:“那也是天生的,你羡慕的来么?”一时头已梳毕,饭也已齐备。三人席地而坐,中间是小小一张砖瓦台,放着一甑黄米饭,一碗萝卜豆腐汤,一碟鲜腌笋蕈,并几样水灵灵、脆生生,才从地里扯来的绿叶菜。菜肴虽寒简,滋味却极为鲜美。苏方宜向来无肉不欢的人,一顿饭也吃得赞不绝口。聂砚见他嚼那黄米饭,牙口上下甚是用力,忙替他舀了一碗汤,道:“苏……公子,粗米不易下咽,喝口汤顺一顺。”苏方宜伸手去接,忽见那阿成在旁禁不住的一笑。于是狐疑道:“你笑什么?”阿成低头吃吃道:“没甚么,我笑我自己的。”又偷瞥了一眼聂砚,捂嘴道:“我笑相公这姓姓得好,姓得妙。”聂砚唬了他一眼,手中竹箸在他碗边一敲,这才止了笑,埋头吃起饭来了。

苏方宜好生奇怪,看聂砚时,只见他耳边忽也有些红了。他自是猜不透其中的奥秘,只想:“你们这会儿尽打哑谜给我猜,迟早我也打个哑谜,叫你们谁也摸不着边儿。”

 

不一时,汤盘皆空,那甑中也只剩几个米粒,寥寥挂在壁上。聂砚拾掇了碗筷,又叫阿成煮了甜酒来,与苏方宜并坐闲谈。他先前洗手做羹时,已换了一身家常旧衣。虽补丁相摞,襟袖上均磨得纱毛起絮,但被他身上天然的气度一衬,反而多了一段亲切柔和之意。苏方宜喝了几杯滚热的甜酒,身上正十分热烈。听他说话温文尔雅,又无半点酸腐气,令人全身毛孔都舒张开来,如同下雪天泡在温水中一般。遂夸道:“早听说京城有个天下第一的风流人物,叫什么逍遥侯沈七的。我看哪,只怕他盛名在外,为人却远不及你。”

聂砚忙谦道:“沈七公子风华绝代,我何能及万一?公子是拿蒹葭比玉树了。”

苏方宜肚里没半点墨水,哪里识得他这精妙典故?只哼笑了一声,道:“没骨头的软皮虫,夹了尾巴的狗,还什么玉树不玉树呢!无非是运气好些,投胎在一等公侯世家,尽日作弄风骚,全凭他那太子哥哥捧臭脚罢了。也配得享大名!你若与他易地而处,只怕连世道都好些呢。”见风雨稍霁,便起身告辞。才走出那斜街巷口,只听身后脚步踢踏,却是聂砚连鞋也不及换,穿着一双木屐从后追来,将一把伞递到他手中,道:“雨又大了,公子路上千万小心。”

苏方宜笑道:“我身子壮健,淋些雨不妨事。”将那伞打开看时,见伞骨老旧之极,伞面上叠补了好几处,油蜡也掉落了许多。伞上依稀绘着一样亭亭出水之物,又绘着两尾鱼儿,虽只余一鳞半爪,却是灿然如生。旁边题着两句诗:

 

水仙欲上鲤鱼去,一夜芙蓉红泪多。

 

聂砚见他仰头凝望伞面,赧然道:“这是我多年用旧之物,实在不成体面。公子若是……”

苏方宜恍然回神,摇头道:“不是的。我自己想起一件事。”又向他一笑,道:“既是旧物,自然比新的珍贵百倍。下次见了,我再好好地还你罢!”

 

这一夜风疏雨骤,打的红销翠减,自不必提。次日他所在的西南街道司一干人等,便听令到衙司大堂,听报各处街巷淤积。那汴京城河道纵横交错,沿街商户、住民不计其数,好整洁者十中无一,将地上的明渠充作垃圾之所,下水的格栅堵得水泄不通。一到雨水季节,那还有甚么好的?一早来投报的便有七八拨人,个个横眉竖眼,气势汹汹,有那不懂事的,连那管勾邓文通的帽带都揪掉了一边。还是他们一个候补班头,名叫汪大有的,想了一剂良方:将门闩闩上,帘子放下,假作无人在室。果听见外头一开始打的嘭嘭有声,过得一阵,耐力用尽,只余高声咒骂而已。众人心神方定,无不夸汪班头妙法无边。只有一个老成持重、唤作彭元喜者,好言劝道:“管勾,如此塞责敷衍,不是长久之计。”邓文通双手盘着帽檐,闻言道:“理他呢!横竖我这帽儿也拆不下来。闹上两天,也就散了。”一边探头问:“近日从咱们这儿过路的贵客,都有哪一些啊?”下面早七嘴八舌报上来,别的还犹自可,惟有两件大事耽误不得:一是数日后佛诞日,太后鸾驾要经朱雀门、过新桥,往西郊香火最盛的大相国寺礼佛;二是南边运来一批新丝、新茶,要从第一桥下运送进宫。邓文通将手捻算几下,嘴里念道:“太后她老人家出行,宫里自有专人打理,咱们不过算个添头。路上有些不干不净,也骂不到我们头上。倒是这漕船入京,怎么又从咱们这儿过?想那年前节后,大小船只,来来去去的,何曾饶了一日!偏偏又找上咱们。”那汪大有接口笑道:“我倒听说一件事。那薛总督薛大人去年十一月巡视到广西时,竟得了一件大造化。连年也没过囫囵了,只在驸马府打了个转身,进宫面了一回圣,便急匆匆地赶回去了。”邓文通奇道:“可是真了?却是甚么造化?”汪大有道:“那就知之不详了。不过我猜度着,两广近年多发暴雨,广南又急征民夫进山,多半哪,是寻着甚么珍奇木材了。”毛万龙忙也插话道:“怕不是金丝楠木罢?我师公府上便有一件金丝楠木的屏风,我的乖乖!足足一人多高,七八个折页儿,漂亮的还了得呢!一走进去,满室金光,照得人眼也睁不开。上面刻着一座亭子,不知多么辉煌!还有只白鹤儿,一身的羽毛都披着光彩,几乎要飞出那屏风去。”汪大有微微一笑,道:“毛兄极有见识,想来是错不了的。”邓文通信以为真,拍腿叫道:“怎么偏他这么有造化!金枝玉叶的公主,当今太子嫡亲的妹妹,他娶了;十三省漕运总督,天下第一的肥差,他当了。如今又得了这么一个嘉应,官家心里一高兴,指不定赏他什么呢!又该加官晋爵了!”汪大有笑道:“赏他别的,也还罢了。惟有这官位,再也赏不得了。”邓文通怔了一怔,这才想起什么一般,忙呸了两声,道:“是是,怎么老了老了,倒说起胡话来!他引送这般珍物,自是要取咱们这第一桥的意头。”旋与众人商议,通渠清河一事,本帮人手不足,还如从前通例,支取官中银两,到差拨营买些“花腿”来。彭元喜又起身道:“初六袁神仙替陛下往延庆观打醮,沿路除雪铺灰,鸣鼓点灯,光请的二百神卫军,便花了一千多两。开春种柳护河,又陆续请过五六次,每次都斥资甚巨。这些钱虽是上头拨款,到底是民膏民脂,来之不易,怎好如此胡乱花费的?”邓文通大感没趣,挥手道:“老彭,你也糊涂了。京中人人如此,处处皆然,岂独我们一家?别人都买,独你清高么?这些钱银不花了,也分不到你我头上一毫!叫别人看了,还道我们街道司都是孔夫子的徒弟——七十二闲人呢!”如此这般训了一通,方叫众人散了。

苏方宜对于他们弯弯绕绕的说话,没半点兴趣,也全不懂得。心中只记挂与张运唐约定之事,听见散了,抬脚第一个就要走。忽听邓文通叫道:“小苏过来,还有一件事。”只得干干的站了。邓文通满面笑容地走来,寒暄了好几句,才试探道:“下月楚相的寿诞,你是随我们这边凑份子呢,还是同令尊、令兄那边一起?”苏方宜奇道:“楚相是谁?”邓文通哈哈笑道:“小苏,莫说玩笑话了。大前年从尚书右丞起升,如今与文相齐舆并驾的,便是楚相了。焉有不识之理!”苏方宜点了点头,心想:“那便是楚楚姐的父亲了。”问道:“他寿诞不寿诞,与我有什么相干?”邓文通张圆了嘴巴,仿佛听到了世上最荒唐的言语一般,半天才道:“我、我们西南街道司,隶属北城总司,凡一千四百青员,皆是都水监下僚。这个……你晓得罢?”苏方宜不解道:“我自然晓得。”邓文通长出了一口气,道:“那便不难了。如今都水监的主事——师都尉师大人,正是楚相的义子,他最倚重的一员爱将。咱们沾了都尉大人的光,也算是楚相他老人家门下的一支嫡系。一家之主的好日子,咱们怎能等闲视之?”

苏方宜这才明白前因,心中冷笑一声:“原来是上赶着拍八竿子打不着的马屁来着。”随口搪塞几句“家兄多日未归,再理会不迟”,趁邓文通不备,撒腿就走了。一路心想:“楚楚姐这个爹不是好人,养的侄儿好不中用,干儿子又能强到哪儿去?南朝这两个狗丞相,一个吃里扒外,把一点家底卖个精光;一个亲生女儿宁可死了,也不愿回到他身边。老皇帝接二连三起用这种人,真他妈瞎到他娘屁眼里去了!”

一路腹诽了许多大不敬的言语,到了太平桥下,张运唐早已等候多时了。二人叙了酒饭,席间谈及他那破落侄儿,才知身手不俗,已在汴京城内连胜十五场,人送绰号“火旋风”。另有两个伙伴,也是顶尖的高手,一个唤作“秃鹰”,一个唤作“花狮子”。三人早前声名鹊起,各家老板争相招徕,身价如鼓了风一般往上涨。最后还是京西马场的麻老板占了先手,以三千六百两的高价将三人纳入麾下。如今已累积花红四百有余,位列云龙四队之首。苏方宜问得马场位置,将筷子一掷,道:“倒也不远,这就动身罢!”张运唐诧道:“这时去了,却待怎地?”苏方宜道:“不瞒张兄说,你们这儿的马球,我还没亲眼见过。且去看看场子,认认规矩,免得到时一概不知,误了你的大事。”张运唐目光越看他越奇,道:“兄弟,若不是识得你在先,真怕你是特地来消遣我。”苏方宜笑道:“焉有此理!”两个到了马场门前,只见:荒草零落,四座凄凉。偌大一座马场,只余尘灰飞舞,果核满地。场中一面四尺见方的球网,已经烂穿了好几个大洞。张运唐奇道:“年前收官大比之时,这儿还人山人海的,挤得泼水不进。如今怎么变成了这副光景?”忽见一名弓腰驼背的老者,提着个箢箕出来捡垃圾。张运唐迎上叫道:“麻老板,三火儿他们可还在这里么?”那麻老板只苦笑道:“你看我这儿,哪是留得住人的?巡司且抬抬脚,再往别处找去罢。”张运唐不悦道:“麻老板,你这话便不地道了。我从前上门来劝他,你几时痛快让我见了?总推三阻四、一哭二闹的,说甚么全副身家都压在他身上,叫我三年期满之后,再来寻人要人。如今却叫我到何处去寻?”那麻老板长叹一声,缓缓道出原委。原来他得了那火旋风、秃鹰、花狮子三名悍将,称心如意,立志开年要大采大办,浓浓地干他一番事业。谁想才过十五,那三个一齐来向他请辞,只说另有去处,愧蒙错爱云云。他心知必是同行背后使绊子,惊怒之下,百般逼问,三人始终不肯透露对方身份。他仗着有契券在手,赌着一口气,坚决不肯放人。那三个一时无话,仍如日前一般进出,还替他赢了几场。后来却接二连三生出事来:先是看台无故多了一批流氓恶少,满脸凶光,坐在那里如同吊丧。一见看客欢呼,挥拳就打。巡场的马监上去理论,反被打得头破血流。如此再三,场子死一般寂然,客也渐渐稀了。他有两个儿子,一农一商,皆在城外安家。不料一天之内,一个谷仓失火,烧得家业去了十之七八;一个外出放折子钱,却无端吃了一场官司,至今还在牢里。焦头烂额之余,实在无力维持生意,只得认命放人。但场子一时半会之间,却是再也做不起来了。说到伤心处,不禁老泪纵横。

张运唐听了,既羞且怒,拍栏叫道:“小子薄信寡义如此,叫我他日黄泉之下,有何面目见他父亲!”又向苏方宜抱拳道:“苏兄弟,在下无能,叫你看了笑话了。先头托你在场上与他相打一节,如今也不能成行了。”苏方宜道:“怎么?”那麻老板在旁叹道:“是啦,是啦!他三个现今都在汴南马场,又与人组了一支新队,叫什么飞龙会的。如今又已夺了二百花红了,出入都前呼后拥的,威风得杀人眼睛。平常别说和他打,就是见一面也难了。”张运唐恨得咬牙,道:“几时见了这厮鸟,老子拼了这条命,也要卸下他一条腿来。他老娘那里,也只交代的这样了!”

苏方宜原本在旁踢着小石子儿,闻言抬头笑道:“张兄何必太急。方才你们说的我都听了。这位老伯的球队,如今是空缺了不是?”那麻老板苦笑道:“如何还有那个心思!”苏方宜道:“那就是了。我替你组一支队伍,将那什么火旋风、飞龙会,统统都打出屎来,你看好不好?至于我的身价,谅你也买不起,只把那好肥牛肉多多的切来,将我几匹马儿足足的喂饱,也就是了。”

 

– t.b.c. –

5条评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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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paning (@paning)

    哈哈哈哈哈 飞龙会…期待

    2024-09-18 11:3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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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parsley (@parsley)

    太太终于更文了!太激动了!期待下面的章节!!!

    2024-09-28 22:3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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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ac123568 (@ac123568)

    呜呜呜有生之年还能看到更多后续吗?

    2025-01-03 13:2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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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siduo (@siduo)

    哈哈哈我的身价你们买不起
    这马球打的,让我想起来高俅了

    2025-07-29 20:0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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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15722592793 (@15722592793)

    这里刚睡醒,冠巾松散几缕头发沾在脖颈的宁宁也太美味了吧,是个人都想把他给吃了,御剑你沦陷的不冤,

    2025-08-20 10:55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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